张兜子一家单门独家住在倒口湾的西头。水塘就在他家门口,因而它一直被称为张兜子水塘。
而解放前这口塘被称为女儿塘。二十年岁前一个闷热的下午,水塘里荷叶荷花郁郁葱葱开得正艳,路过的日本兵老远就看见女人们影影绰绰跳到水塘里不见了。他们举着枪朝荷塘里扫了几梭子,藏在荷叶下的被打死的三个年轻女人第二天才漂浮出水面……
从此往后好多年,每逢雷雨交加的日子,倒口湾的人们只要站在张兜子家的屋檐下,都听得见从水塘里发出含糊而凄惨的女人的哭喊声。
水塘有四五亩大小,水塘边长着一窝窝的蒿苞以及密密麻麻的水浮莲。塘中央有一片茂密的荷叶,荷叶长大了升出水面,一天天舒展开它包卷着的绿叶。
三四月里,荷叶的根扎在淤泥之中,藕还没长成,没长成的藕就是细细长长的藕肠子(也叫藕带,藕苫)。等到五六月份,荷叶旁边就有荷花儿笑模笑样凌空而开。荷花开到极致,待花朵旁边的金黄色的毛毛丝丝褪尽,落到水里,莲蓬就一天天的长大了。
贴在水面的像篾筛子一样大小的绿花叶子,是满身长刺的鸡老苞叶子。鸡老苞下面的梗也有密密麻麻的硬刺,剐掉有刺的皮,那翠绿色的茎又嫩又脆,生熟都能吃。长在水面上的刺果子就叫鸡老苞(医学上称芡实),从它的裂嘴处剥开有刺的壳,里面挤得满满是白白嫩嫩的又香又甜的奶黄色颗粒。
张兜子水塘南面连着两三口不大的荷叶塘,大双儿摘了几片荷叶要桃儿坐在塘梗上,她把篮子放在桃儿身边,便向那一窝窝的蒿苞走过去。
与其说蒿苞长在水里还不如说它浮在水里。
前几天刚下过雨的,蒿苞长得很快,大双儿剥了这一窝又去剥那一窝。她那么瘦小,只需轻轻的跳过去,站在蒿苞根部中心部位,弯下腰伸出手,扯掉蒿草叶取出蒿苞就行了。
大双儿把剥下来的几个蒿苞挽一挽打个结,扔到塘埂上,桃儿就把它装到篮子里。她今天采的可真不少,要是晚来一天,肯定让紫荷四妹子三牛儿他们几个剥走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转头看一下桃儿,桃儿正坐在荷叶上吃蒿苞呢!这小好吃佬!
有一窝蒿苞从大窝里分离出来,大双儿跳到上面,它驮不起她,便晃晃摇摇的往水里沉。亏得大双儿灵活,她拔起一条腿倾斜着身子一下子跳到另一窝厚实些的蒿苞上。好险!掉水里了浑身湿透了还有点冷呢!
大双儿剥完了脚下这一窝蒿苞,便探起身去扯另一窝。她扒开密不透风的窄窄长长的叶子,眼珠子转不动了!天啦,一窝咪呜蛋,最少有十五六个咪呜子(一种水上飞的鸟)蛋!蛋圆溜溜的只有翠李子那么大,一颗颗白白亮亮的挤在一起,乖乖儿的等着大双儿来把它捡回家!
可篮子不在手上,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脱下来,总不能用嘴巴把蛋含回去吧!大双儿四周望一望,顺手将蒿叶编一个很大的结,以便等一会回来时一眼找到。
她向水塘中间游过去,本来去摘几片荷叶的,却顺便挖了一把藕肠子。藕肠又白又嫩,每根头上都是尖尖儿。若拿到街上去卖,准能卖出好价钱!可姐回来了,多贵也不卖!
她又看见荷叶旁边至少有三四窝鸡老苞。有的叶子都快有斗笠那么大了,叶子旁刺刺的果子都伸去头来。大双儿笑吟吟的对它们说,等着我啊,今晚上我就拿镰刀来割,我们家小好吃佬最喜欢吃鸡老苞了!
大双儿扑在水里,两手在水里前后翻动脚往后蹬,不一会就游到了打着结的蒿苞前。她站在水里,抽出裹着藕肠的荷叶来包咪呜蛋。眼前的景象吓得她魂飞胆破一一蛇!,一条比她胳膊还粗的花蛇盘蜷在蒿苞窝里,肉肉厚厚的一大堆。蛇身是银白色的,有红黄色的横纹,它的头匿藏在身子里,身子圆圆滚滚的蠕动着,有破碎的白色咪呜蛋壳粘在它身上。
大双儿吓得不轻,她惊恐的张大嘴巴扔掉藕肠和荷叶,一转身伸开两手刺破水面,拚着命向塘中间游去……等大双儿打开水花站起来时,她发现脚踩不到底,她游到水塘中间来了!
所有倒口湾的人都知道,这张兜子水塘中间是几十年前长湖决堤时冲的一个大水坑。这儿水很清也很深,再长的竹篙也插不到底。孩子们下到这水塘采荷花摘莲蓬时,除非很能泅水扎猛子打凫泡子,否则轻易不敢往水塘中间来。
大双儿大脑清醒得很,她必须游着退回去或绕一个弯,才能回到桃儿所在的塘埂上去。想到桃儿,大双儿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好像轻轻咳嗽一点,它都要从喉管里蹦出来了。桃儿!桃儿会一直坐在那不动吗?她会不会看不到姐往塘埂上丟蒿苞了就一路寻找过来?那条蛇是从哪里来的它要回哪儿去?它不会顺着自己踩踏过的蒿苞窝慢慢爬过去吧?
只有退回去才能尽快赶到桃儿身边!大双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打个转,重新向那片蒿苞林游过去。如果蛇己经下到水塘里来了,它用尖尖的头刺破水面游动时,水面上会泛出一条条对称的长长的斜水纹,蛇越大,它就越在水里藏不住。
大双儿没看见水纹。它吃饱了回水塘了?它的家应该是小水塘那边,若它是这边大水塘的,这窝蛋它早就吃了。“桃儿!”大双儿想高声喊叫一声,又怕给那个畜生听见了。
要是大哥跟姐一起回来的该多好呵!大哥发现时间有点长了,他一定会来寻找两个妹妹的。大双儿在心里叫一声哥,就好像听见了哥的脚步声。
她又想到了小双儿,她还模模糊糊记得小双儿的模样,妈说她是饿死的,可大姐说她是冻死的。她死的那年下好大的雪连床上都结了冰!“可你命大,不嫌我们家穷,硬是熬过来活下来了!”妈不止一次对大双儿说这句话。
大双再一次打量着水面的动静,水塘平平展展像一面大镜子一样,不远处有几只水鸟飞来飞去,还有一只飞到蒿苞林里去,她一定是那只下了蛋准备孵儿的妈妈!
大双儿的脚蹬到了塘底踩到了软绵绵的淤泥,她可以站起来了。她看见了自己用蒿苞叶打的结,水面上风平浪静,鸟儿贴着水照着它飞翱的影子,蒿苞叶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她爬上长满花花草草的堤梗,几乎是瘫倒在草丛里。
还好,蛇没看见她没有追赶她。她从水塘中间游回来时,她一直在心里对妈说:“妈,我们回来了!”
大双儿心里明白这条花蛇叫火烧煉,如果被它咬到,咬的地方很快像馒头一样肿起来,不一会儿肿的地方向上扩散,一直到心窝子,一直到死。那可就真回不了家了!
亏得这条蛇埋着头专心吃咪呜蛋!要不然……大双儿不敢想了,她越想越怕终于撇撇嘴哭出声来,哭一会了她用滴着水的手臂擦眼泪,咦,桃儿呢?
等大双儿找到桃儿时,桃儿蜷曲着身子藏在很多荷叶下面睡在水塘边。篮子放在她的脚边,篮子里有一些她收捡起来的大大小小的蒿苞。她的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剩的这只鞋上包括裤褪也是湿漉漉的,她胸前的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根没吃完的蒿苞。
大双儿知道桃儿下水塘扯荷叶了,另一只鞋一定是掉水里了。
大双儿推推桃儿,桃儿眼皮子抬一抬,却睁不开眼睛。大双儿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好烫,再摸摸她的手,好凉!
大双儿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的湿衣服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只觉得浑身发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实在没力气把妹妹背回家!
她朝着家的方向大声喊着爹,爹,可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轻飘黯淡,气息微弱。
她软软的倒在妹妹身边。
桃儿费力的睁开眼睛,她看到天上的太阳白花花刺辣辣的,姐就睡在腿子旁边。她感到一股寒气从地上冒起来,紧紧的包裹着她。……
张守富的儿子张流清放学后从这儿路过,他昨天在荷叶塘角落里放了两个鱼篓,他来看看有没有鱼虾钻进去。他发现彭家两姊妹躺在堤梗上,那小的身上还盖着一些荷叶。
他喊她们几声,她们不回答。他蹲下去推一推,大双儿嘶哑着声音开口了“快把我妹背回去,流清,我妹打摆子……我差点,差点被蛇……蛇……”
流清明白了。他虽然才九岁多些,却长得高高壮壮的,他放下书包把桃儿背到肩上,刚走几步,却发现她浑身冰凉身子不住的发抖。他索性把她转下来,平放在面前贴在他自巳的胸口,便一路小跑往倒口湾而去……
大双儿支撑着爬起来,她把书包装在篮子里,踉踉跄跄的跟在流清的后面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