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剧《欢乐颂》时,小君为樊胜美哭了又哭。小君并不抗拒樊胜美一样的命运,她这些年做足了准备,可哥哥硬生生把她拦住了。
33岁生日那天,小君倾囊而出,在家乡小城给母亲买了套电梯房。她付清全款,然后在产权证上写下母亲的名字。
可她母亲并不记得,那天是女儿的生日。
1
小君毕业于北京某名校,工作在西安。中产的收入,却活得像个隐士。我俩中学同窗6年,同学中她也只跟我还保持着联系,而且大部分时候,还是网上联系,也是这几年,我才算真正接近她的世界。
我俩都出生在西北小城白银,妈妈都曾是劳模型女工,从小灌输我们“女孩要朴素”的观念。那时还疯传出了个杀人狂,专挑红衣女孩下手,就是抓不住人。于是人心惶惶,不管家里有没有条件,女孩们都不敢打扮。2016年,这座小城终于因那个罪犯被捕而出名。
度过了灰蒙蒙的青春之后,我在大学校园里脱胎换骨,小君却一点没变,她活在哪里都像活在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里。
毕业季同学们都为求职购置正装,各种化妆打扮,小君还是素面朝天,马尾T恤牛仔裤,对找工作完全没什么方向。后来那家公司去学校校招,因为工作不在一线城市,只有小君报名,她才有了工作。
她是女孩中的另类,衣服既少又廉价。刚上班那两年,她常去那种特价款堆在门口、循环播放“T恤29、裤子59”的杂牌店,后来网购至今,她买件大衣也不超过300元,而且每件衣服都能穿好几年。
我看过她入职培训时的合影,同期入职的女孩们大都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赏心悦目,只有她穿一件绿色T恤,还是牛仔裤配运动鞋——这一身行头加起来120块钱,运动鞋是她在学校BBS的二手版块上20块钱买的, T恤和裤子颜色都不正,没型,跟别人一对比,那种反差让她分外“出挑”——刚工作时,单位的保安老盘问她,总不信她是来上班的。
小君租房更抠。
我们2004年毕业,刚入职的见习期,她的月薪是3000多元,我才1600元。可我租房每月花500元,她才花200元。她租的是城中村的老房子,绿色铁皮防盗门,水泥地,零装修,墙面灰蒙蒙的,布满污渍。她住两居室里阴面的小间,房中只有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一把掉漆的椅子。跟她合租的人都是临时过渡一下,没多久就搬走了,就她一住13年。
有邻居问她在哪里上班,她照实说了,人家却以为她只是单位里打扫卫生的。她的重要物品都放办公室,随身只带100来块钱——城中村的屋子总是时不时失窃,她刚租房时也经历过,但这些年,她的房间后来竟连小偷都懒得光顾。
刚工作时小君还出过几次差,但估计是因为着装太过“任性”,单位后来都不再安排她出门。这些年她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自己做饭,有时候连公司年会都不参加,因为那种场合让她难堪,同事都被她变成严格的工作关系了。毕业14年,她还孤身一人,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都是网恋,对方一提见面,她就高度紧张,纠结再纠结,然后玩消失。
不爱交朋友的她,在公司干活是中流砥柱,晋升没任何希望。同事里良善些的就说她有个性,是极简主义生活方式的践行者,大多数人看她像看一个异类,万般不理解,领导倒婉转地“赞美”她“难得的心静”。
她说她不是心静,而是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裹挟,觉得只有远离一切光鲜才能换得一点自在。一切好东西,她都无法消受,会有负罪感。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是省钱、存钱——工作3年后,她就月薪过万,收入在当地算是不低,那时我才月薪2000。
我知道她本性很好,劝她别这样封闭自己,她每次都答应,但总也不改。
直到全款给母亲买了房后,她说才体会到什么叫痛快,仿佛心底隐匿的所有郁结终于找到迷途多年的出口。
那是一种解脱感。
2
小君当年属于超生。
小君的父母是包办婚姻。她父亲当年立志要考大学,家里却逼他娶妻务农。小君的外祖父慧眼识珠,许诺不要彩礼嫁姑娘,生了孩子就资助他考大学。小君的母亲作为家中长女,只能放弃读书帮父母照顾三个弟弟。小君的外祖父以为资助女婿读书,多少能弥补女儿的遗憾。
小君的哥哥是在她父亲读大学前出生的。她父亲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白银工作,将农村的妻儿接进城,一时传为佳话。小君的外祖父也在那时去世,他本以为女儿终身有靠。
但他没机会看到,那时候大学生很金贵,大好前途在望,他女婿对乡下妻子怎么看都不顺眼。
小君成了引爆婚姻的导火索。那时超生后果严重,小君父亲是铁饭碗,所以态度坚决,她母亲却不肯打胎。两口子争吵,她父亲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连儿子都说成是野男人的,更别说腹中胎儿了。她母亲一气之下,提出离婚。
在那个年代,离婚是大事。我上中学的时候,还老听说谁家男人跳舞有了外遇,没工作的老婆被打得鼻青脸肿都不肯离婚。
小君母亲的话,正中她父亲下怀。房子是单位分的,家庭没有存款,她父亲各种刁难,她母亲带着身孕和儿子就净身出户了——她很多年后才知道有亲子鉴定这项技术,才知道离婚可以要抚养费。
小君母亲坐月子时,她父亲再婚。她母亲不会泼皮厮闹,唯一的报复,是给女儿起名“纬君”,寓意她父亲是伪君子。
小君落不上户口,求人得花钱,儿女要吃要穿得花钱。孩子娘家帮着带,但钱得自己挣。小君3个月时,有人来乡下招工,她母亲就跟着去了。接受了大半个月的培训后,做了住家保姆。
那段乡村生活留给小君兄妹的不是淳朴和善,而是彻头彻尾、弱肉强食的野蛮法则:明明是父亲始乱终弃,乡邻们却对他趋之若鹜,将他视作成功的典范;明明母亲冤屈,乡邻们却把拜高踩低的恶念释放得淋漓尽致,当年她随夫进城多招人羡慕,回乡后就多遭人欺辱。乡邻乐此不疲地一再提醒两个孩子,他们是被抛弃的野种。
“考上大学就能去远处做人上人。”外婆几乎天天这样给小君兄妹灌耳音。大学在小君心中无比神圣,逃离故乡则是最强的驱动力。
小君哥哥的户口在农村,只能在农村上学,在学校里时常遭受霸凌。她哥哥很多年都在跟那种屈辱感较劲,时而发奋时而浪荡,时不时在堕落边缘徘徊,最后勉强考上一所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
相比哥哥,小君有些幸运——上学前,命运峰回路转,她成了城里人。
小君的母亲当保姆,雇主是位姓李的老教授。老太太脾气古怪,换了几个保姆,唯独对小君的母亲满意有加。
有一天老教授把儿子叫回家,当着儿子的面说要认干女儿。无缘无故的,这事儿太别扭了,她儿子脸色不好看,小君的母亲也坚决推辞,老太太这才作罢。
但那天下午,老太太吃完饭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就去了。
李教授的儿子束手无策,还害怕,最后的洗身换衣,都是小君的母亲做的。小君的母亲后来想,这怕才是老太太突然要认干女儿的原因。之前老太太犯糊涂时,还硬送她一大笔现金和首饰,办完丧事,她都悉数交还了,李教授的儿子很是感动。
但老太太一过世,小君的母亲就失业了,她回乡陪孩子,打算歇几天再想办法。就在她准备返城时,村里突然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考察小君家的生存环境,还一个劲儿地称赞小君的母亲人品好。
很快,乡村弃妇有了新身份,端起了城里的铁饭碗,成了白银某国有工厂女工。办事的人说,是李教授的儿子安排的。大人先上班,孩子先上学,工厂分配宿舍,户口也会解决。
李教授的儿子是什么人,小君的妈妈打听不出来,谁都不肯明说,只是笑着鼓励她好好工作。一年多后,有市领导来工厂视察,小君的妈妈遥遥看见,觉得那位领导就是李教授的儿子。但太远了,她不确定。
生活总归是扬眉吐气,有了希望。小君从上幼儿园起就在城里的学校,学习上没多大困难。她哥哥在乡村读到四年级,转学后问题频出。母亲有限的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
有时外婆对小君念叨说,当初如果她母亲不生她,就怎样怎样。小君想,是啊,没有自己,母亲就不会离婚,不离婚,哥哥就不会经历那么多欺凌和波折。
所以,小君从小对母亲和哥哥,始终有种负罪感。
3
哥哥对小君挺好。他自觉长兄如父,有责任照顾妹妹,只是他性格中的懦弱暴躁又让他自顾不暇,除了叮咛几句好听的,他也没能力照顾妹妹什么。
小君大学刚毕业时,哥哥说,赡养母亲是儿子的责任,叫她在外面照顾好自己。这话让小君很是感动,哥哥学历和工作都不如她,当时正赶上结婚买房,背着房贷,哪有余力?但那话让她心中无比温暖,这温暖驱动着她为家里发光发热。
工作一年后,小君把攒下的钱都拿给哥哥,可哥哥坚决不要。再攒一年,再被严词拒绝。但小君依然继续存钱。
嫂子经常找小君诉苦,抱怨哥哥没本事,说钱紧张。小君每次都会给嫂子打点钱,也按嫂子说的,不告诉哥哥。但这事儿后来还是被哥哥发现了,小君这才知道,嫂子要去的钱不是补贴家用的,而是都给了她的娘家弟弟。
这事儿小君哥哥不乐意,但一直忍着没说,直到发现她从妹妹那里要钱。
嫂子拨通了小君的电话,小君听到哥嫂的争吵声。嫂子声泪俱下向哥哥声讨,说她受够小君这个自私的小姑子了。小君这才知道,嫂子对她有这么多不满,说她不顾家、小气,是白眼狼……从那之后,哥嫂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嫂子家是姐弟俩,嫂子工作后一直把大半的工资给弟弟,结婚后也是如此。嫂子初中毕业后进工厂接班,一心供弟弟考大学,可她弟弟连个大专也没考上。家里人最后却埋怨女儿接班让儿子没了铁饭碗。嫂子觉得愧对弟弟,便倾其所有去补偿。她刻骨铭心地觉得,身为“女儿”,就该为父母和弟弟付出所有,所以她真心恨透了小君,到处哭诉小姑子的“恶行”。
小君觉得委屈,但更多是愧疚,因为嫂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她是一样的人。
当年我们上初中时,很多好学生去考中专,为的是工作包分配,可以早早拿工资,后来中专毕业不再包分配,工厂效益不好,也不能接班了,于是有些孩子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像我们这种经济拮据的非独生子女家庭,愿意供女儿考大学的,不多。
我和小君都想考大学,小君母亲做出让女儿读高中的决策,比我父母要迟上很久,小君那阵子紧张得快失魂落魄了。
那时班里有个女孩,初二就订了婚,家里收了彩礼,让她毕业就出嫁。初三的时候,另外一个女孩说,毕业就去南方打工,要帮家里供哥哥读书。那两个女孩成绩都不错,家里条件比小君家还要好一些。那时候没学历的女孩去南方做什么,大家都有种心照不宣的偏见。
初中还没毕业,居然也真有人上门给小君说媒,还许诺了一笔不菲的彩礼钱。小君有些绝望了——哥哥考上大学,赶上涨学费,那年高中也涨学费了,可小君的妈妈要下岗了。如果母亲收了那笔彩礼,哥哥上大学的费用就解决了。
小君的母亲有些动心,小君哥哥知道妹妹成绩好,想让妹妹继续读书。她哥哥打听到那家人有遗传性狐臭,这才拦住母亲收彩礼。
小君的母亲决定跟命运拼一把。这个决定不容易,因为她没文化,无依无靠,和小城大批的下岗工人一样,她早上摆早餐摊,下午卖面条,晚上改裤边,起早贪黑。小君的舅舅们都在外地工作,他们都以家庭负担重为由拒绝提供帮助。
直到哥哥申请到助学贷款和贫困生补助,母亲才没那么恐慌了。等兄妹都毕业工作后,小君母亲心里其实一直希望女儿能帮衬儿子,她觉得自己好歹拼了命让女儿上了重点大学,有了好前途,女儿得有回报。她有时甚至弄不清时间顺序,会觉得是自己太操心女儿而耽误了儿子,让儿子过得不如女儿。
4
小君的嫂子还是各种闹腾,小君常劝哥哥,说自己有钱,能用钱解决的矛盾都不是问题。
可哥哥生气了,他说家里有一个嫂子这样的女人就够了,让她别跟着嫂子学。要学,也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学着拼命照顾妹妹。
小君哭了,肆意地哭。她舍得给家人出钱,怕哥嫂离婚,毕竟哥哥条件一般,离婚再找不容易。但哥哥不怕,他说,除了我谁还敢要她。
哥哥说得也没错,小君家条件再不好,也不及嫂子家那个无底洞。嫂子的弟弟对姐姐没有一点感恩之情,反而觉得那是姐姐欠他的,各种不满意。这样的家庭,哪个男人敢接盘?
但小君依然努力攒钱。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就得备着给哥哥当坚实的后盾。在外面吃一顿炒面会让她有负罪感,她就不吃。她的生活方式让她受尽轻视,但她说,她只有看着存款数额不断增长,才能安心,否则就会陷入抑郁。
小君的哥嫂在争吵中把孩子生了。她嫂子当了妈妈后还是心气难平,补贴弟弟变本加厉,每天追着丈夫要钱。
孩子的衣服用品都是网购的,一个比一个便宜粗糙,但嫂子的报价却高得离谱。哥哥的工资还房贷、养老婆,现在又添了孩子,月月不够花。小君偷偷给母亲钱,让她拿给哥哥用。母亲支援的钱从哪里来,哥哥猜得到。但他走投无路了,只能装傻接受妹妹的资助,但他绝不肯多要。
其实妻子的钱花哪里了,哥哥心知肚明——他小舅子的孩子错一个月出生,他现在不但要养自己的孩子,还要帮小舅子养孩子。嫂子对自己其实比小君还抠,可她不但对弟弟好,对弟妹也万分大方,像是想把自己得不到的人生都送给弟妹:自己穿地摊货,却给弟媳去商场买衣服的钱;亲生的孩子穿着十来块钱的衣服,给弟弟的孩子买一件就一二百块,而且给自己孩子买一件,必定会给弟弟的孩子买一套;不论是婆家人还是娘家人给孩子的红包,她都收起来一块儿给了弟妹;来探望的人拎的营养品,也都让弟弟拎回去……
小君知道哥哥的性子,也知道哥哥还是心疼嫂子。小君心疼哥哥,总觉得无论读书时还是成家后,哥哥背负的都比她多太多,总觉得哥哥值得更好的人生。
嫂子产后性格更加暴烈,侄子百天的时候,小君包了1万块的红包,想缓和一下家庭关系。嫂子拿着红包一掂量,脸色微微好了些。可哥哥冲进来一把夺过红包,留下200块,剩下的都硬塞回给小君。
嫂子当场爆发了,各种脏话骂小君兄妹俩,还举了一堆不知哪里听来的例子,说谁家女儿给父母买房,谁家姐夫给小舅子买车,大骂小君兄妹抠门、算计、龌龊、变态。
后来嫂子的娘家人成群结队来闹事,说小君一家人不把嫂子当人看,那阵势比拍电视还夸张。
看电视剧《欢乐颂》时,小君为樊胜美哭了又哭。小君并不抗拒樊胜美一样的命运,她这些年做足了准备,可哥哥硬生生把她拦住了。
侄子不到1岁时,哥嫂离婚。嫂子家人强势,小君家斗不过,侄子留下了,房子被他们要走了,房子剩余的贷款哥哥还得分担一半。那房子嫂子并没住,而是她弟弟一家人住了进去。弟弟的婚房租了出去,房租也跟嫂子无关,她跟父母挤在破旧的老房子里,离婚后,她甚至再也没来看一眼孩子。
小君的哥哥少年时懦弱,中年后极度孤高。婚姻失败的他在单位也是郁郁不得志,看谁都不顺眼,只觉举世皆浊我独清。而小君也已成大龄剩女,单位里的边缘人。
但母亲不知道,母亲觉得女儿混得有模有样。女儿的“成功”让母亲既骄傲又恼恨,那种恼恨甚至渐渐盖过了骄傲。在小君母亲心里,儿子应该活得荣耀,活得扬眉吐气,但儿子不但活得平庸,还这么波折。她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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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忘记了女儿考上重点大学时一家人的激动骄傲。她依然清高,依然是个勤劳的好人,可她变得越来越絮叨,整日抱怨不休。小君说母亲越来越像外婆了。她小时候,外婆就是整日咒骂着,说如果不是因为生下自己,就不会怎样怎样……现在母亲也把那些话说成了口头禅。
小君愕然发觉,一家人昔日改变命运的宏伟志向,仿佛并没有实现。
一年一年,小君的存款不断增加,她哥哥的境遇却没有改观,还一口咬定绝不再婚。前嫂子也没有再婚,听说她照顾患病的父母和弟弟的孩子,吃苦耐劳,无怨无悔。
钱攒得越多,小君就越焦虑。哥哥落魄,母亲变成祥林嫂,小君的负罪感越发沉重。
房价一直在涨,她又没男朋友,我便劝她买房,以她的收入水平,月供一套房没问题,既增值又能改善居住条件。
没想到,我的话起到了反作用。她听完后如醍醐灌顶,精神一振。她想到前嫂子声讨她时说过的话——某某家的女儿给父母买房!
她家住7楼,老房子,没电梯。哥哥离婚后搬回去,6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拥挤不堪。
小君便跟我打听小城的房价。我说完,她一算,够买套150平方米的。
小君的母亲听说买房,讷讷说:“你哥哥现在没房子……”
母亲的意思,小君听得懂。她斩钉截铁地答:“我哥肯定不答应,房子买在你名下,以后你留给孙子。”
母亲再三确认小君没有开玩笑后,终于激动地盘算起来。她说三居室好,她跟儿子、孙子能各有一间卧室,可惜不能再大点,不然孙子能有一间书房。
小君淡淡一笑,并没开口为自己争取一间房。侄子渐渐大了,是该分房睡,反正她回家次数少,而且买房的初衷,本来就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过得体面些。
母亲又发愁,这么大的房子,各种费用得多少钱啊。小君便保证,费用她全包。
房子是我帮小君选的,学区房,地段离医院和学校都近。小君不食人间烟火多年,这些事她压根儿也不懂。
买房那天,恰好是小君33岁的生日。她母亲全程因为要到手的新房激动不已,完全没想起来女儿生日这回事。事实上,小君从小也很少过过生日。我打电话给小君祝贺生日时,听到她母亲有些不耐烦地问:“是谁打的电话,不能回头再说吗?”我赶紧挂断,不敢打扰她们的买房大计。
买房的事儿,小君没敢提前告诉哥哥,一直等钥匙拿到手,她才说,还只说是投资。她哥哥至今都不知道产权证上写的是母亲的名字。装修房子是委托哥哥办的,为的是让他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布置。哥哥却觉得自己终于有件事能帮上妹妹了,格外尽心尽力。
房子晾好能住了,小君就去劝哥哥,说房子买了空置也浪费,让他和母亲搬进去,就当帮她看护房子。哥哥坚决不肯,母亲哭闹一场,他也只答应让母亲带着自己的儿子搬进去。
哥哥留守旧房,母亲还是长吁短叹不能开心。好在没多久,旧房被列入旧城改造计划了。拆迁意味着能换新房,有了新房,找对象也有底气,母亲终于稍微安下心来。
有一天,小君的母亲终于想起女儿的感情问题,打电话说:“丫头啊,你也该谈个对象了,再老就没人要了。”
但终究,她母亲没对她说过一个谢字。
我对自己提醒小君买房的事颇为自责。一次我气不过,跟小君说:“你跟樊胜美没任何区别。”
她一脸不解地问我:“我这些年活得这么病态,现在花自己的钱买到一世心安,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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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小君对自己的苛待无药可救,没想到给母亲买了房后,她居然变了。
一年多后,小君终于换了安全点儿的住处,然后,破天荒买了一支润唇膏。其实她是想买支口红,只是她不知道润唇膏、口红、唇彩、唇蜜、唇釉之类的区别,以为都一样。
我便用最简单的语言向她普及化妆品常识。我不是第一次教她,只是唯有这一次,她是真的想听。我也告诉她一些性价比较高的国货品牌,她充分发挥学霸本质,不过一个星期,就整理出一份相关产品的类比清单,然后选定下单。
我上次见她时,她的房间里添了个梳妆台,上面摆了一些瓶瓶罐罐,虽然都不是什么贵的品牌,但要知道,她过去只用20块左右的乳液,还都是网上淘的可疑品牌。她拉开抽屉,里面还藏着好多唇妆。
她说不确定用哪个色号合适,就买了几个中小样套装。口红用了几天,突然觉得色彩太浓,忍不住又入了唇彩,再过几天,又觉得太油,便又买了唇蜜,然后又觉得色彩太淡,再将口红和唇蜜搭配着用……
像打开一个新世界,她对唇妆有了超强的兴趣,开始各种搭配试验。
她不喜欢在脸上涂抹太多,基本都是淡淡一层BB霜,但她每天都换唇色。她乐此不疲地尝试各种色号,变换珠光、哑光、釉面的不同效果,再未素面朝天过。那些变换的唇色让她焕发出全新的精神气。
化妆一阵子后,她终于肯买品牌的打折货了。一次她给我发消息说,某某牌子打3.5折,买了件T恤,有点贵,但是质量真是很好啊——要知道,以前即便电商促销,她都抗拒品牌服装,哪怕一件120块钱的雪纺衬衫,她都非要搜仿版。
我替小君开心,也忍不住难过。她还是一个人,还会照顾母亲和侄子,甚至她会不会结婚都很难说。她现在已经36岁了,才体会到一分钱一分货的喜悦。月入过万这些年,她买过最贵、最好的T恤,89元钱。
她对生活的好奇心和热情与日俱增。舍不得花钱报班,就跟着网上的视频练柔韧性,还学画画。有一次她发来一张在陶吧的照片,她旁边玩的都是孩子,可她的笑容跟孩子一起,没什么违和感。
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真正开心的样子。
作者 | 筠知闲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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