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院子的葡萄架上,青翠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串串刚结成的葡萄籽,像一颗颗绿宝石,绿得耀眼、透亮。
张军站在葡萄架下,抬头望着满架的葡萄串,思绪信马由疆地飞扬。一幕幕往事,像电影的画面,环环相扣地,掠过脑海,沉睡已久的记忆,慢慢苏醒。
那年他六岁,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他被邻居马大娘拉扯着回到家,然后,指着他的鼻尖,骂他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坏孩子,葡萄还没熟就被他偷摘了,浪费了。他倔强地站在自家院子里,就是没有哭。
正在厨房生火做饭的她,听到骂声跑了出来,一把拉过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头弯腰地向马大娘赔礼道歉,说:我家军军不懂事,糟踏你家葡萄了,下次他爹出镇赶集,给大娘称上几斤……
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家院子的墙根旁,垒了一小堆新土,种了一棵小青苗。当他好奇地看着她,浇水,施肥时,她会微笑着对他说:“军军,你喜欢吃葡萄,咱自己种,以后不用馋马大娘家的哟。”
她是在他五岁时,进这个家门的。爹让他叫娘,他不叫,他知道这个女人不是自己的娘。邻居婶娘告诉过他,他三岁时,他娘因病去世了,他是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可她进门后,一直给他洗衣做饭,爹疲惫的脸上,也因她的到来,有了笑容。
在七岁时,他晚上口渴,起来喝水,听到隔壁房间有声音,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留下吧,让军军有个伴,大不了我多种点地。”是爹的声音。“不,做了吧,军军还小,不能让他有想法,受委屈了。”这是她的声音。接着又是爹长长的叹息声。
天亮后,爹一大早带她出门了,傍晚回来时,她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要给他做饭,被爹拉她回床上躺着休息了。那天晚上是爹做的饭,还做了一大碗鸡蛋姜汤。她把鸡蛋全夹到他碗里,然后把姜吃了,把汤也喝了。后来,他才知道,为了一心一意地疼他,她放弃了自己腹中的孩子。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在县城读高二,堂叔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把他拽回了家。到家后,他看到家里聚满了乡邻,以及披头散发,哭成泪人的她,还有躺在木板上,紧闭着双眼,早己没了呼吸的爹。
处理完丧事后,看着一贫如洗的家,他对她说:“我,我不读书了,回来种地。”她一怔,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你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走出这山旮旯。你不能重复走一遍你爹走过的路,放心吧,你还有我。”他望着瘦弱的她,眼眶湿了。
从那天起,她更忙碌了,起早贪黑地种地,摘野蘑菇,砍柴挑到公社食堂去卖。换回零零星星的纸币,变成他的学费,生活费。一年后,他如愿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到学校报到的前夕,她叫了几位年轻的邻居帮忙,杀了一头大猪,请了全村人吃饭,庆祝她家的军军上大学了。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自家酿的米酒,醉了。大伙劝她少喝点,她说:“我今儿高兴,我家军军有出息了。”当他给她端水洗脸,擦手时,她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趴在他肩膀上哭得唏哩哗啦。他也哭了,抱着这个他喊不出娘的女人,默默地流泪,整整一个晚上。
随后的大学生涯,他凭着勤工俭学与寒暑假打短工,顺利毕业,只是,每年春节回家时,却发现,她越来越苍老了。过了几年,他在城里货款买了房,并带着妻子,回来举行婚礼。在给她奉上敬亲茶时,他第一次笑着叫她娘,她哭了,参加婚宴的邻居们,也湿了眼眶。
又过了几年,他的女儿豆豆三岁了,每次假期回来,都奶声奶气地叫着奶奶,她笑得皱纹也开花了。他每次都想带她进城,让她享受天伦之乐,过几年好日子。她总是拒绝他,说不习惯城里生活。其实,他明白,她是怕成为他的累赘,拖累了他。
这次回来,他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带她走,并教导了已经六岁的女儿,让她去跟奶奶说,爸爸妈妈上班忙,没人陪她玩,豆豆好可怜哟……等等的话。他等不起了,他害怕,害怕会有一天,回来时,见到的是闭着眼晴,没有了呼吸的她,像当年,见到的爹……
“爸爸,奶奶答应跟我们进城了。”张军正想得入神,身后传来豆豆的声音。他转过身,不可置信地问:“豆豆,真的吗?奶奶真答应了吗?”豆豆点点头。他冲着里屋,大声喊:“娘,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跟我们进城吗?”
此时,他的妻子小燕,挽着她手臂走了出来,朝他点点头。他抱起豆豆,开心地一边旋转,一边说:“好喽,我们家豆豆好棒,我们要一家团圆喽……”
她擦了擦浑浊的双眼,望着他父女俩,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溢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