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短篇 | 樱

图片发自简书App

— 文/陆长君

ps 病中所作,不堪品琢,聊表苦寂,恳请宽晾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我的少年被岁月杀死在了梦见月缤纷的春樱里。


一淙吹醒碧水的苹风捎来了春的芳信,在京都朝阳的恩眷下,撕开了米糀町霭白的冬裙。

町野褪尽忍冬的寂怆,虔披着梅初雪的僧裟,在积白的融消之中踅步而来。绚美而苍凄,亦像是昔时那抹薄粉缠裹的倩影,一步一步隐入天国仙境无边刺目的白虹之中。

樱走了,未曾盼顾。

那是樱最后的倔强。

断香零玉之处,瘗在柔风绵长的呼吸之中,神明的喟叹将之分零解落,送至樱开的各处,飘散飘散,最终融沉进了万岛千川的脉络里。

樱曾说,纵然此番一去是为长决,她也要他呼吸的每一寸空气之中,都留有她的余芳。

樱的执决。

樱的严尊。

长空蓝的空荡而茕寂,春燕拖曳着修长的剪尾划过空色的天幕,细云闲闲的踱着,樱的树烂漫成桜色的海浪,间或筛漏下阳的晖光,烫成男人玄色的羽织上一簇一簇难以拂去的金纹。

回首盼望之间,樱总算化成了萦缠于他周身的信风,不经意间就辗转成了他生平中永存不散的痕。

任凭他如何不置,樱终究还是固执地把自己的艳影纹刺进了他的心头。

那是樱最后的怨仇。

春日里又逢樱绽,金粉蒙罩的叠叠雾影之下,男人逡巡于将他包围的落樱靡烂之中,满眼粉香胭腻,是喧嚣着的悲寞,血泣的哀诉,一任风摇落成馥郁的粉雨充盈了焦茶的瞳,却再也惹不起昔年樱在时那笔惊艳的神彩。

他知道,那是樱弥留着的魂灵,带走了春野町原最后的华衣。

樱最后的倔强。

总算离去。

总算不再回头。

星野樱子遇到她的木之本先生时,不过堪堪十四岁的年纪。

未及志学,便已将芳心倾注,自此一生未虞。

那时也是春的季节,是酣眠在清和月中的春景。风送花香,抖振群枝和唱,落樱投进碧波凉爽的怀抱里,撑做一舟玲珑的花筏,悠悠然地荡进了蓝的天海。

樱本是凛冬收纳的悲女,是宿在异乡茅窠中的雏燕,生息几灭地熬过霜雪的磨折,蹒跚而来,只为在来年春惜之时,去会逢那位从巷角走出的少年。

樱啊,自忍冬走出的樱。

樱时常惦念着的木之本先生,不,彼时还应唤他作凌君,是樱珍重了半生的孩时韶光的闺中妙密,饱纳混杂了樱之芬芳的血泪。是唯被樱奁入生命这方红锦盒的宝珠子,藏珍着香闺中的樱的魔法。

那时与樱逅邂在町野烟花祭的节礼之中的凌,还是一个眉眼净澈的少年。

羊肠曲深的青砖湿巷,粉檐白壁,堪堪腻过香香细细的春雨,空气中,盘桓着春樱的芳馨。

是命运的排布,硬将两支本不该相干的命格纠缠系绊,牵扯出樱之祭礼上一场雪月风花的春戏。

那个少年自湿濛的巷角款慢走来之时,恰逢幼小的樱正抱膝蹲在沥雨的檐下,首埋膝间,低低地饮泣。

她很是伤怀,啜啜含悲的樱泣惹得垂首望凝她的飞檐也淋漓下了冰凉的水泪,滴滴哒哒的水露是天神的骊珠,浸湿了樱粗旧的桑染色布裙。

碎发沾在额前,一身不折的樱骨,春风送来残飞的樱瓣翩跹成一条圆滑的弧线,勒勾出樱垂弯着的雪白的鹅颈。

樱低低泣泪的样子,让十七岁的少年看到了那年似海春深之中最美的一株春樱。樱雨缤纷洋洋洒洒极尽绚烂,是春的信女在一把一把地挥洒桜色的臙脂,春风一抚,便落成了少年生命之中的一场香梦。

是神明的召唤,驱动了少年向樱而行的脚步。他俯下身,修长的指触上了樱湿淋淋的发顶,她的发丝缠绾住了他的手指,略硬,亦如她的人。

樱茫然地抬起头,他的指恰好落入了她染泪的梨靥。而让樱铭记在心的,是流连在清阳君手指间那股似有若无的微微涩苦的青木香。

眉眼俱净的少年,拉着樱纤柔无骨的小手,奔跑在京都樱树林列乱红如雨的街道上,自密密层层的枝条间滤下的阳光泄流在奋悦着的二人的身上,雀跃出七色混彩的光圈。

少年拉着樱走进京都那家定制和服的沽衣铺,买下了店中唯一的那套粉樱正绢和服。易装后的樱浑身皆绽着独属于少女的初展花枝的静美,少年走到门口,自那枝曼伸进百叶卷竹帘的一段枝丫上折下一串嫩瓣半卷的樱花,挽做一枚发卡,亲手嵌别在了樱的鬓发上。

樱微垂着首,少年呼吸中微热的雅香骚红了樱耳廓,她侧首偷偷窥他,恰好看到那枝探窗而入的樱枝恋人似得倚贴上了他的肩头。

那年樱花新绽的时节,樱的少年牵着她走上町野垄头,在花圃的私语声中羡看烟火与夜色这对久别的情人绚丽相会。

那时樱并未想过,身旁那个时而会借着烟火绽空的光影窥看自己侧颜的翩翩少年,终究还是被岁月杀死在了樱的记忆里。

少年姓木之本,单名一个凌字。

凌,啊!多么美妙而玄机的字眼。每逢樱怯羞地斟酌,连榴齿间也婉萦着少女闺情的馥郁。

樱说她叫樱子,少年便柔柔地称唤她为:さくら。

樱会轻声地回唤他“おにいさん”,亦是软软懦懦地,怯怯地像是春燕羞细地喃语,每每唤时,樱的鹿眸总会飞旖出灵雀似的流光,雪腮晕上两朵绛染的翻霞,是沐过春雨的最娇嫩纤柔的樱瓣。

木之本凌眼中的樱是有别于京都街头酣享太阳之神庇佑的樱,尘世多艰,那个小小的樱一样的女孩子几乎是赤着足站在严冬里任飞霜飒雪吹打熬煎。

一任神明编织的命运如何不公,星野樱子的鹿眸中时常跃动着倔强的光彩,那是一株自成一片春景的樱骨,一旦盛开,听凭世上乱樱如雨亦是黯然失色。

鸢时的春樱是容不得谁人将之睥睨的娇柔,町原上的孩子不喜欢樱,那个不该叫做樱的孩子。

只因那自骨血里沁出的傲绝是最不配称春樱的异色。

木之本自发做起了樱的骑士,他是樱斑驳着创痕的前半生中唯一一个志愿做她的骑士的人。她的凌君,她明艳如阳的欧尼桑将她拢做掌间的一支嫩红,任凭风雪刺骨打的双手僵冷,亦不愿松却掌中这捧轻柔。

少年以一当十,以棒球棍做手中剑,使的是木之本家传的剑术,剑道世家木之本家族唯一的儿子,将樱掩在身后,一双星目中凛着霜色的刃寒。

一树绽的凄煌的樱树之下,倔强的樱踮着奶足,抻立着雪白的鹅颈望着她的少年,鼻翼翕红,咬牙忍了又忍,亦难抑住明亮的鹿眸之中积出一汪冰凉的水泪。

于是少年弯下腰身,把樱拥成了怀里的一捧芳馨,宛类把少女搽腮的香脂在怀中打了翻。他垂首望着指间勒着的那双的鹿眼,视线下移,心机地窥瞧到了少女泛着水泽噙了桃露一样的唇瓣,喉头上下悸动着,渴饮。

樱树愿保一媒,有风也来相助。垂枝一抖,遗落一瓣薄似蝉翼的粉羽,悠然荡下,恰恰覆上了少女晶莹的唇珠。

少年终于忍耐不住,试探地、翼翼轻轻地吻了上去,隔着那朵落在少女唇上的樱瓣,虔诚而郑重地、吻了上去。

落樱微涩的芳馨,和着少女唇瓣的润甜。自少年嘴角的伤处迤逦而下的一串血珠儿,于二人吻接的唇尾之中渗进交缠在一起的口齿,弥散出一阵让人欣怡的微苦。

其时樱迷醉堕沉在了那只深吻里,又如何能料到,十年厥后,当她蜷着孱瘦的病体,缩在泛着药苦的病被之中瑟瑟抖忍着由肋间泛至周身的蚀骨的痛,她心中的少年已经被岁月杀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且陌生的男人正安然地酣宿在天的另一头,在另一个女子的温柔乡中。

花乘流水传春信,

匆匆入山来探春,

奈何春将尽。

春,这匆匆来又匆匆去了的春。

坠入爱河的樱,亦如生于枝杪那朵恋上了泥土的鲜瓣,不顾风絮絮脉语的阻劝,和阳光无可保留的眷宠,将自己生生撕扯,淋漓出一弯绯色的痕迹,义无反顾地,坠入尘埃。

樱无法抑制地爱上了那个在樱树下涩涩地吻她的少年。

这一爱,便是十年。

于寒冬之中踉跄而出的樱,终于在十四岁的尾梢上逢上了她的春阳,至此不在凌霜而行,即便是置身于千里冰封,樱心中的那株花期不败的樱树,也始终向阳而开。

“樱子深深地恋慕您,凌君。”

当来岁又是樱放的时节,京都再次被遍地盛放的樱海淹溺在桜色的细浪中,星野樱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在木之本凌吻她的那株樱树下,与她的少年吐露了芳心。

“樱子、樱子爱眷您。”她朱唇翕张,时断时续地倾诉着情肠。她鹿眼晶亮,闪璨着悸动而紧张的光芒,她的眸子竟是可以那般明亮,像是墨染的夜幕中点缀在樱树枝梢上的星子,在樱雨的依衬下光彩流离。

“樱子、樱子愿把完整的生命托付与您,用全部的赤诚和热忱来珍爱您、敬重您。”

许是过于紧张,她不由紧攥着一双粉拳,身上还是那件粉樱和服,樱树在头顶开的粲焕,映得她的雪肤粉盈盈似樱的娇瓣。

“樱子愿意一生献忠于您,用微薄的生命守护您、深爱您。”

和风徐过,霎时樱乱如雨,天地华宇间一片清朗,风托着落樱柔嫩的腰肢脉脉而舞,一同聆听了这场誓言。

那一年,樱十五岁。

町原上的春樱浴着春阳和煦恣意而绽,一心感念着凌君垂眷的樱,如何就忘了,待孟夏的娇娘拖着浅色的裙摆谢幕之时,便不再是樱绽的季节了。

时光在樱与凌暧昧的情谊之中飞旋而去,樱的青春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粉的薄纱,迷离而又甘美,一日一日地,被樱亲手封浆在了心底。

木之本凌,那个曾经眉眼澄澈的少年,渐渐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而痴眷经年入了膏肓的樱,纵然也是愈加娇媚纤娜了起来,眉黛春山,芳骨曼立,婉约而又从容。只是那双鹿眼,时常还会隐隐泛起孩时稚性的执拗。可纵然少女日益长大,清阳君念重的那份纯真,樱始终慎善地珍存。

在年华信美的岁月里,樱,彻底绽开了。

樱,风姿卓绝的樱,万媚横生的樱,竟还藏匿了满腹才情,笔下一篇篇瑰丽的诗篇,全数赠予了让她倾慕了整个少女年华的凌君。

可樱忘记了,孟春辞去,仲夏伊时,在樱纷纷谢去的季节里,正是人间芳菲次第争开的时令,而已是国立京都大学医学部在读学生的木之本凌的盛晖下,从来就不缺胜于樱美的花绽。

记忆中的少年日渐出众明朗,他于群芳葳蕤之中勾留踟蹰,洇溅衣角的残香,无一丝一缕来自于樱。而樱的爱已堕化成了最宽卑的救赎,霜天峥嵘,山峰退隐江上,疼痛葬于心底,她呈现给他的,永远都是蓬蓬青绿的欢喜。

蔫木愚蠢的樱,严尊皆弃的樱,零落于昨日点滴淅沥成的苦雨,水泪交加中的樱,任是独自于无数个永夜之中忍咽了多少寒凉与湿重,他面前的她,永远活色生香、灵动卓绝。

而凌君,樱那眉眼净澈的欧尼桑,哦不,如今该唤他木之本先生了。

是将强而偏执的樱,一心酣宿在旧时的绯梦之中,昔日樱花树下拥吻她的少年不过递予她了一缕眷顾的丝线,她却亲手把自己罗织入网,这番自欺欺人的戏码,樱一演就演了十年。

樱站成了生命长衢途上一株奋力而绽的樱树,兀自痴盼等待,画地为牢,一壁竭力燃耗着自己所剩许多的美,一壁异想天开地幻想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少年,还能在生时回眸盼顾她一眼。

木之本先生的清晖下,再没有樱绽的余地。

原本也是从未有过,这一场春戏是要落幕的,偏执地不去散场,不过是樱愚弄自己的痴愿。

为了熬过生命这场从未离去的忍冬。

卷竹帘外芳菲绮丽,终于不再是樱绽的季节。

樱环膝坐在病榻之上,清癯的身体里几近燃尽的生命已是窗前那株凋零了的樱树上最后一片即将死落的朽瓣。

樱,绚烂而短暂的樱。

总算要归去的樱。

病房外窃窃交谈的小护士们望着看向窗外发呆的少女,抑不住连连地感悲。

好好的春之樱,却在花期未尽时生了癌,辗转挣扎了区区两三个年头,病灶便发生了骨转移,命运不再豪奢侥幸,世间再无药可医。

在樱堪知自己的病情之时,春华同时遣了风的信使送来了木之本先生在帝都完婚的喜讯。

于樱而言,不过是双喜临门。

枝头最后一瓣樱花落下了,樱也倦了。她宿进被子中,身子一翻,继续去做那场她亲手罗织而成的酣梦去了。

梦中,是凌君,哦不、是木之本先生凛着酷厉的一双眼,将她上上下下望了个通透寒凉,挑着眉,惜字如金地嘲谑:“你以为我对你能有多深情?别傻了,星野樱子。”

“爱情始终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又何苦一直道德捆绑我?”

“星野樱子,我于你不过是可怜。”

……

紧攥在手的泛着药苦的病被,将将难压抖筛难住的痛,一身磊落的樱骨似被千万只虫蚁寸寸啃噬,可樱却手捂着心口,仿佛那里才藏隐着最深的血疮。

病痛不过新添,这身羸骨却早已千疮百孔。

梦中,昔日少年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且陌生的男人正安然地酣宿在天的另一头,另一个女子的温柔乡中。

那一天的梦格外的痛,这十年之中堆积起来的字字句句皆化作了裁骨的利刃,悉数加注在了那场痛梦之中。

“岁月杀死了我的少年。”

那是樱生前最后的一句话。

樱归去了,在芳菲遍地的时节,去梦中与她的少年相会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的少年被岁月杀死在了梦见月缤纷的春樱里。”

樱的母亲说,在樱离去的最后的日子里,那张惨白的脸重新焕上了灿烂的笑颜。

天国仙境的白虹在将她召唤,她甚至有些急不可待,这尘世再没有人值得她全身心地去依恋。那位冰冷而刻薄的木之本先生,那位判若生人的木之本先生,已不再是经年那个悉心呵护樱的凌君,不再是温润着带笑的眉眼、专注地把樱望着的凌君,不再是简单而温暖、喜穿白色的和服、在樱树缤纷之下拥吻樱的清阳君。

樱固执地认定,她心里的少年,无疑是先她一步,去了。

死亡不再是诀别,生离也不再苦痛。于樱而言,帝都的那位先生不过是一副被抽出魂灵的躯壳。在那副躯壳中,砌堆着一座青坟,坟中葬着她那被岁月杀死的少年。

樱总算是悟了,在桐秋的金色里,安详地阖上了炯亮的鹿眼,睡去了。

断香零玉之处,瘗在柔风绵长的呼吸之中,神明的喟叹将之分零解落,送至樱开的各处,飘散飘散,最终融沉进了万岛千川的脉络里。

应了樱的遗志,她的骨灰被亲人一把扬在了樱绽时节春的香风里,樱落如雨之处,皆是樱的灵冢。

“纵然此番一去是为长决,我也要他呼吸的每一寸空气之中,都留有我的余芳。”

那是樱最后的倔强。

男人看到町野上有一株新生的樱树,在艳阳之下极尽生命的华彩,空气中皆弥溢着樱的芳馨。

樱是值得欣羡的,短暂的一生中,曾在樱的祝愿下,吻过一个纯粹而干净的少年。

你看,那春之樱,

开了,绚烂的。

可怎么,又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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