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 阿城 《棋王》

记得高中的时候，中午放学回家，同学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和我关系铁的牙牙念叨了一句：“你说敦儿，什么感觉是“饿”啊！”

我89年生，条件已经比父母那个年代好太多，孩子们都是独一个，好多人没正儿八经的饿过，对吃东西也就不那么虔诚。但是咱这一代中国年轻人，漂洋过海留学打工的很多，终于脱离父母管教重获自由的同时，钱也得省着花，那么吃饭的时候，像我这么大的孩子们，也就对吃虔诚多了。围绕着吃，有很多中国留学生的生活缩影，那么多苦辣酸甜。

一袋子面包，聊一宿

本科我去了荷兰，学校要求住学校联系的宿舍。宿舍条件很好，但是租金比当地租房子贵上3-4倍。又是欧元，一欧元那会等于9块人民币。我爸妈工薪阶层，我自然要省着花。第一个月，19岁的我不知道怎么省钱，按照以前在家那样维持我的吃喝，结果花了400多欧，心疼的我好虚弱。第二月，我决定只买面包，牛奶和水果。结果只花了80欧！不过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大姨妈自从这个时候就告别了我，5个月都没来）。

那会，我就想对牙牙说，我知道什么叫饿了。

后来大家琢磨明白了，想吃好，又省钱的办法，就是聚餐。同学中几个中国舍友都住在我们宿舍楼，没事我们就像走邻居一样的，每个人做好一个菜，聚到其中一个同学的客厅里，十个菜一个汤一大锅米饭，十来个人围在餐桌旁，椅子不够从各个邻居那里凑来，然后吃的心满意足，酣畅淋漓，盘子最后的那点汤会被男孩子们倒进米饭里搅和了吃光。那时觉得，维生素ABCDEFK2，Omega 3679，蛋白质粗纤维以及卡路里，都被营养不良的身体叫嚣着吸收了，感觉吃完饭马上气色红润，精神矍铄，能马上出去跑两圈！

后来大家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过的有滋有味，同学之间亲如一家，最酷炫的就是，晚上吃完饭偶尔决定一起看电影，新下载的Inception，同学们围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看，看完后时间还早，干什么呢？主办方男孩子提议：我有一袋子面包，和花生酱，聊天吧！大家顺时一起喊叫着，好啊！

同学们之中，有东北的粗犷男孩，上海的温柔女生，福建的聪明男孩，还有我这样河北的，穿着土气但人好没的说的哈哈哈。一袋子面包，几把餐刀，一大盒花生酱，天南海北的聊，聊小时候的蠢事，新开学的不适应，将来的美好打算...

开饭前给饭菜拍照，不是炫耀，是给爸妈看，我们过得不错！

后来微信出现了。我们飘洋在外的孩子们每次吃饭前，也和国内的孩子们一样，不照个相谁也不会开动。国内的朋友们一般晒的是某餐馆的十碟八碗，颜色卖相极其明艳，看了让人口水一地，羡慕不已。我们吧，拍的是自己做的鱼香肉丝，要么就是学着炒的西红柿酱意面，一看就离餐馆水品差远了，但是幸福感五颗星，骄傲的传图，标题类似于以后大厨我就要满汉全席名扬海内外了！

和家人视频，一般我会放到吃饭那会，做好了直接让他们视频观看，吃一口，表现的极其夸张的好吃！然后说，爸妈快来找我玩吧，到时我给你们做饭吃，根本不用你们动手。

吃，又变成了挣钱的本事

这几年在澳洲，硕士毕业了，身边的人年龄也都到了25,26岁，开始找工作，求营生。

吃本身不是挣钱的本事，但一些会吃，会做的朋友，纷纷开始搞起了小厨房，微信点餐，舍友中有开车的便成了快递小哥，大厨炒好了热气腾腾的就给送到人家门口去。准备考试的学生没时间做饭，点的人很多。身边的几个朋友，竟也靠这个赚了房租和生活费出来。看着很让人欣慰。

澳洲和其他大多数西方国家一样，工作机会少，中国同学们在一帮毕业大军中也很难找到工作，一般都在投简历的时候找着中餐馆的兼职做着。工资10块左右一小时，国家法定最低工资16.8块一小时，我上一个兼职每天下午4点做到11点，7个小时给50块。看着食客们心满意足，一顿饭100块的都有，自己辛苦一晚上，也挣不来人家一顿的饭钱，心中不免酸涩。好在幸运的我一个月后找到了当地公司的全职，剩下的兼职留学生们，依然在那个餐馆里忙碌着。

说到这，不免说起一个插曲，我在找中餐馆兼职时，中国城一家有名的川菜馆-巴国布衣，据说一小时能给12块，好多啊！！！！！然后我去面试了，老板说你在餐馆做过么？ 我实话说，“没在澳洲做过，但您可以从简历中看到，我在荷兰的西餐馆做过实习经理，什么都做过，你不用担心，我学东西很快的。” 

老板一笑，让我来试工（无薪-违法），我高高兴兴的去了，晚餐时间瞬间忙疯， 我递菜忙里忙外，老板和各个员工都带耳麦，摁下去全场服务员都能听到的那种。我下班时间超过一小时了，还在忙，脱不开身，我也想留下好印象，就还没走，这时，一桌客人走了，我忙着递菜，没有帮着收拾那个餐桌（当时已经有3名服务员在收拾了），老板在柜台后面看到了这一幕，摁着耳机说：”那个谁...，你怎么不去收拾那个餐桌？你不是说你学东西很快么？"

我的学法律的澳洲男友Harry，此时已经坐在餐厅的角落里等我下班等了一个小时(我知道他已经生气到谋划着怎么告发这家餐馆了），餐厅经理问过他两次，说你要吃饭么？Harry说"No no, I am waiting for Claire, I am her partner. Would you mind to let her go？" 餐厅经理两次一脸茫然，因为不知道谁是Claire，他摇摇头就飘走了。

那么我看到这些，已经不在乎了，听到那句 ：“你不是说你学东西很快么”，我瞬间放下最后一桌菜，去那个脏乱的卫生间，把恶心的制服换下来，出来给餐厅经理，然后和老板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等我很久，我不做了。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就离开了。我很高兴我没有像我17岁那会的脾气，会指着老板的鼻子说 你TM还会讲人话么？！

你可能说我娇气，这在国内多了去了。可是，我不怕辛苦，在荷兰的时候我学的是顶尖的酒店管理，实习的时候早班和晚班连着上我也不怕，去北京的五星酒店工作一年，女老板有点精神问题，对我很苛刻，害我熬通宵改一砖厚的合同，我也熬过来了。留学多年，看了那么多辛苦拼搏，努力学习的朋友们为了挣点生活费，融入当地环境在中餐馆打工，那么你一个挣钱不要太多的中餐馆老板，拼命求翻桌率，不培训员工就加以苛责，我撂挑子安安静静的走了，没有当着客人对你竖中指，是我妈不让。Harry告诉我，如果他们继续聘用我的话，可以继续在那里做，然后不做的那一天，我们去相关部门举报他们，我会得到我的，和其他同事的所有应得的补偿。一般这个补偿是巨额的，会起码让他们缓上一阵子。可惜的是他们后来让我去他们的遥远的分店工作，我不会开车去不了，最后作罢。巴国布衣，好幸运没有死在我手上。

后来我去了那家一晚上就给50的餐馆，餐馆老板肯定我的专业性，我做的也努力，连给我涨了三次工资，涨的不多，我也做的开心。做完了我本打算举报他们，但是我要走的那一天他们因为拖欠房租被强制暂时停业！

中国人离不了吃，走到哪里，吃都是我们的主旋律。老一代移民可以把餐馆作为营生，但不能作为压榨中国同胞苦力的工具。同在一条街上的西餐馆可以一小时20-30刀，你为什么不行？这里面，还有太多的市场结构的现实，雇佣需求不平衡的历史原因，经济原因，文化原因。我不多做分析。我想阐述的，是赞扬留学生不怕吃苦，代表了新一代中国人的韧劲儿，另一方面，也希望和我一样的留学生，打工仔们知道，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澳洲人，只要没有法律监督和惩罚就会拿着软柿子捏。不管是无声的抗争，还是有形的举报，告发，你是有决定权的。你如果想做，我会以微薄之力帮你。我们慢慢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