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文/文宏宾
母亲1944年出生在山西南部垣曲县一个偏僻的小山庄,这里南北两个小庄加起来只有二三十几户人家,并且大多姓王,基本都是不出五服的本家,母亲这一门当时是王姓家族的第一大户。
垣曲县是有名的帝舜故里,这里东跨王屋山,西踞中条山,南临黄河,北接太行山,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山区小县。母亲出生的小山庄被称为后洼,现在属古城镇峪子村,距帝舜出生地诸冯山只有十几公里。
母亲是小山庄走出的第一个女中学生,也是第一个当了山村教师的女先生。当年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每次在联学区考试中都是第一名,成绩远超那些大村和中心学区的学生,在十里八乡非常有名。现在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记忆力尚可,特别是对早年的事情记忆犹新,说起来总是如数家珍。前一段母亲不小心在院中摔了一跤,走路有点不方便,我回家小住,又听母亲说起一些陈年旧事,意味深长,记下存证。
亲爷爷打鬼子吐血而终
母亲出生在一个家道殷实的庄户人家,家里有一百多亩山坡地,有二三十颗柿子树,柿子树有八月红、牛心柿、蜜罐柿、甘柿、小柿等多个品种,还有牛有羊。地多劳力少,自己种不过来,就租给乡亲耕种,农忙的时候亲邻也会来帮忙。
母亲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姥爷是个有名的庄稼把式,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年轻时还练过武功,曾经拜师学艺,身手不凡,动起手来几个壮汉不能近身。太姥爷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在乡民中威望很高,在四乡八邻也很有名望。
1938年日本侵略军占领垣曲县城,当时的县城城关镇距离后洼只有十几里路,由于日寇经常下乡抢劫杀人,村庄居民都逃进深山里避难,只留下个别人看家护院。母亲的爷爷自恃武功高强,一个人留在山庄里守家。
有一天,三个日本兵来到后洼抢摘早熟的八月红柿子,他们把枪架在柿子树下,上树摘下一堆红柿子准备抢走。太姥爷远远看见日本兵抢柿子,非常气愤,就挑上担子想把日本兵打跑,把柿子夺回来。
三个日本兵看到一个老农挑着担子来了,开始并没有在意。没想到太姥爷过来后,一担子就打倒了两个日本兵,另一个日本兵一看来者不善,吓得转身就跑。被打倒的两个日本兵爬起来后也知道不是对手,连滚带爬,落荒而逃,枪也没顾上拿。
三个日本兵在前面跑,太姥爷在后面紧追。从北坡上追到沟底,又从沟底追上南岭。太姥爷这时已经五十多岁,虽然身强力壮,武艺高强,毕竟上了年纪,腿脚比不上日本兵,又不会打枪,他手提担子一直追上南岭也没追上三个日本兵。如果太姥爷会用枪,说不定就成了民族英雄。
追到南岭太姥爷本来还想往上追,三个日本兵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从南岭山后招引来一大队鬼子兵。太姥爷见势不妙,赶忙扔下担子,返身跑下沟底,又顺着沟往后山跑。鬼子兵在太姥爷身后一边追,一边开枪射击。幸好这道沟曲曲弯弯,子弹没有打中。
太姥爷凭着腿快路熟,拼命跑到后山,摆脱了鬼子的追击,跑到了谭家的舅舅家。毕竟太姥爷这年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因为连惊带吓,又加上长时间的拼命奔跑,他一进舅舅家就吐了血,可能是肺部受了损伤,自此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人世。
一个闻名四乡八邻的英武的庄稼汉,因为保家护土,不甘受日本鬼子的欺凌,就这样含恨而去。
太姥爷因日本兵追杀病逝后,关于他的故事却并没有就此结束。令人寒心的事发生在日寇投降以后。
1945年8月底,太岳四分区司令员陈康率部解放垣曲,占领垣曲县城。日寇投降后,经过和国民党军队几个回合的争夺,1947年秋,垣曲全境解放。在清算汉奸恶霸的时候,峪子村有人因为个人恩怨,提出来要把我的太姥爷定为恶霸。太姥爷的一个外甥这时当了村民兵连连长,他据理力争说:我舅舅虽然武功高强,却从来没有欺负过乡邻,还经常主持公道,不让恶霸欺负穷人,不仅没有民愤,在村民中还很有威信。后来因为打了三个日本兵,被日本兵追杀,死于非命,这咋能算是恶霸呢?工作队觉得有理,这件事才算过去。如果不是太姥爷的外甥据理力争,不仅太姥爷会蒙受不公,全家人也会跟着遭殃。
干爷爷的忠义一生
母亲的爷爷生前有个结拜兄弟,是个河南来到垣曲齿磨的匠人,姓张。太爷爷对外乡来的手艺人和说书人一向很好,张爷爷来到后洼揽活的时候,和母亲的爷爷很投缘,两个人就结拜成为异姓兄弟。张爷爷自此就住在了母亲家。
手艺人要经常外出揽活,张爷爷经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活干完就回到母亲家住几天,吃饭也和一家人一样,不再像以前居无定所,东家住完西家住。没活干时,张爷爷不再回河南老家,就住在母亲家。据张爷爷说,他家里已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外甥女出嫁在过了黄河不远的南村,他每年过年时会到外甥女家走亲戚,住上几天回来时,总要背上一大口袋花生仁回来。
母亲的爷爷被日本兵追杀吐血一病不起后,自知时日不多,就开始安排后事。并且提出要把这个家托付给张爷爷。
当时母亲的家里虽然人口不少,但是女人多,男人少,母亲的父亲就是我的姥爷虽然不是独生子,但前面的两个哥哥娶亲不久都离开人世,留下两个守寡的少妇。我的姥爷这时只有十七八岁,虽然已经成家,但身单力薄,胆子又小,面子也软,根本支撑不起这个大家。
母亲的家族原来分为两门,母亲的这一门人丁一直不旺,到了母亲爷爷这一辈,因为本门三房人家最后只剩下他一个男丁,他便继承了三房的遗产。也就是说家族两门的家产他独得一半。另外一门人丁很旺,人口众多,土地和房屋却和他得到的一样。这样母亲这一门人少家产多,就成了小财主。其他族人日子相对要贫困一些。当然,房产虽然大都在太姥爷一人的名下,其实都是本家的叔伯兄弟和子侄们在居住。一个大院七八眼窑洞还有一座平房,住的都是本家,地大多也是本家兄弟子侄在租种。
母亲的爷爷知道自己的儿子年轻又软弱,撑不起这个大家,临终前就通知主要亲戚来到家里,正式把这个家托付给自己的结拜兄弟,并让儿子给张爷爷行了大礼,改口叫爹。就这样,母亲的爷爷去世后,张爷爷在名分上成了这一户王家的实际家长。
张爷爷人高马大,勤快能干,农活样样拿得起,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庄稼汉。他不仅能干,人品也非常好,他为人耿直,诚信忠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从掌管了这个大家,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天起早贪黑,为这个大家操劳,为大人孩子操心。农闲的时候,他一个人放着一群牛上山,牛在山上吃草,他在山上打柴,每天回来都背着一大捆硬柴,家门口的柴火堆得小山一样高,几年也烧不完。就这样,张爷爷十几年如一日为这个家出力流汗,赢得了一家人的敬重和众乡亲们的尊重,乡亲们都说母亲的爷爷生前没有看错人。
张爷爷虽说是这个家的名义家长,但毕竟和真正的家长有所不同。他自己单独住着一眼窑洞,虽然和家里人吃的是一锅饭,但每年小麦收割以后,家里人总要给他的窑洞里送上满满三大缸麦子,卖也好,换东西也好,由他自己处置,算是给老人的一点孝敬。其实张爷爷拿到这些孝敬后,从来都不会动。到了来年,家里人又把这些陈的粮食拿走,换成新的,就像一个小库房。对此张爷爷从来没有推辞过,他要的是这份尊严,不是这些钱粮。
张爷爷为了支撑这个大家,终生没有成亲,把结拜兄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把异姓兄弟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直到去世还在为这个家着想。
张爷爷去世的时候,正赶上灾荒年,母亲这时已经有了四个兄弟姐妹,家里生活非常困难,要发送一个老人不容易。张爷爷的棺材早年在家境好的时候早就备下了,是一付上好的楸木棺,他临终前对家里人说:“现在家里孩子多,孩子小,没有力量发葬。你们先把我柩放在窑里,等孩子们长大了再下葬吧!”家里人遵从了老人的意思,就先把张爷爷的棺木柩放在磨房旁的一孔窑洞里。后来这孔窑洞被村小学征用了,村里出了一笔丧葬费,买了油漆,把张爷爷柩放的棺材油漆了一下,雇人把张爷爷安葬了。
母亲小时候不仅学习成绩好,画画也好,当时母亲已经上了中学,安葬张爷爷时专门请假回来,把张爷爷的棺材四面画上了仙鹤、五彩祥云等,这些图案画得栩栩如生,人人赞称。张爷爷自此才入土为安。
姥爷被日寇抓走险些丧命
前面说过,我的太姥爷是个身强力壮的英武的庄稼汉,我的姥爷却长得瘦弱低矮,胆子也小,一点不像太姥爷。日寇占领垣曲后,姥爷舅舅家的一个表弟加入了北山抗日游击队,这年夏天,表弟在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消息传来,族中人都很悲痛,又不敢去奔丧。这天晚上,族中的七八个成年男人围坐在姥爷家的窑洞中长吁短叹,咒骂日寇,哀悼亡灵。正在这时,一队日本兵突然包围了山庄,冲进家里来搜查中国兵。几个人看见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吓得胆颤心惊,面无人色。
日军看到几个成年男人围坐在一起,像是在开会,就怀疑他们中有抗日军人。当时日军占领垣曲时间不长,一个日本兵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他们中有没有中国兵,姥爷和隔壁的大堂哥也就是母亲的大伯大着胆子说“没有没有”。日本兵又问:“实在有没有?”但由于话音生硬,姥爷他们又是第一次见日本兵,就把这句追问听成了“柿柴有没有”,他们还以为日本兵下来抢柴火,问有没有柿树柴,赶忙点头答应道:“柿柴有,柿柴有。”日本兵一听,就把答话的姥爷和隔壁的大堂哥两个人抓走了,其他几个不敢答话的人没有被抓。
日本人搜查了后洼后,又到峪子村抓走了20多个青壮年,先是灌水上压杆等刑罚审问,审不出结果,又把这20多人绑在县城戏台下的大广场,一人绑一个木桩,围成一大圈,让他们在夏天的毒太阳底下曝晒。曝晒中间,日本兵还拿他们练刺刀寻开心,吓唬中国人,企图得到一些情报。姥爷胆子小,看到日本兵的刀刺过来,就吓得不断惨叫,他越叫,日本兵就越刺。最后身上的衣服都被挑破了,人也吓得半死,身体却并没有受重伤。
姥爷和村里的20多个乡亲被绑在木桩上整整晒了五六天,也不给吃喝。本来日寇是想把这些人活活晒死,碰巧姥爷本村有一个热心的亲戚常年在县城做买卖,和日本人混熟了,他买通日本人,每天提着一罐汤饭去给这20多个本村乡亲送三次饭。因为人多饭少,一个人只能喂三勺,一圈喂下来,一罐饭就喂完了。就这样整整喂了五六天,才保住了这20多位乡亲的性命。五六天后,日寇看这些人还没有死,就把他们押送到山上去修工事。
姥爷在山上修了几天工事,看到没有释放他们的意思,很害怕被日寇整死在工地上,就想找机会逃跑。一天,姥爷看到附近没有日本兵看守,就对身边的大堂哥说:“咱们跑吧。”大堂哥不敢跑,怕被日本兵发现开枪打死。姥爷想不跑也是死,还不如跑,于是就偷跑下山。幸好没有被日本兵发现,姥爷跑了几十里山路,总算活着跑回了家。
回到家后,姥爷不敢露面,就藏进了外面一处养牛的院落里。这个院里的一孔窑洞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是专门用来藏粮食的。地窖上面盖着草料,从来没有被下乡抢劫的日寇发现过。这里离家稍远,直线距离虽然只有二三百米,却要上一道坡再下一道坡。姥爷在这个地窖中整整躲藏了一个多月,每天吃饭都由家里人做好送来。一个多月后,看到日本兵没有前来追查,姥爷才敢出来。姥爷的大堂哥过了几个月修完工事才被放回。死里逃生的堂哥回来后,对姥爷非常赞赏,他对家里人说,别看姥爷平时胆子小,遇到大事很有主见,逃跑的时候比谁的胆子都大都机灵。
1946年,母亲的这个大伯在解放战争中参加了解放军,南征北战将近十年,在部队入了党,当了班长,直到1955年才光荣复员回乡,是这个山庄唯一参加过解放战争见过大世面的老军人。复员回乡后,当了几十年生产队的政治队长。他一有空就给大家讲他参加过的战斗,我小时候也听过不少,因年代久远记不真切了。
姥爷解放后成了村里的积极分子,并当了生产队队长。扫盲运动中,他和聪慧的姥姥都学会不少字,能读书看报算账,算是脱了盲。特别是姥姥,识字特别多,心算也快,看戏听书一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过后说起总是有声有色,栩栩如生,还会不少唱腔。我小时候就出生在姥姥家,跟着在村里教书的母亲在姥姥家长到五六岁,我的文化启蒙受姥姥影响很大,姥姥讲的故事至今仍有印象。
我二舅长大成人后,和当年急公好义的太姥爷颇有点像,初中毕业后,适逢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停课闹革命,二舅无学可上,便回乡务农。二舅上学时成绩非常出众,是全校有名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回乡务农后,庄稼活也特别出众,提耧耙种样样精通,是村里有名的好后生。村委领导考虑到姥爷年事已高,就让有文化人品又好,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的二舅当了生产队长,姥爷退下当了生产队保管,母亲的那个大伯仍然是政治队长。
姥爷当生产队长时,把集体的事看得比家里的事还重,一心为公,从来不沾集体一点便宜,赢得了村委和群众的信任。不然村委和群众绝对不会让儿子当队长父亲当保管的。
母亲经常唠叨的事情还有很多,今天先记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