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经常想起她。被我亡故的祖父母抚养长大,与我同父异母的她。
我想起她比我略瘦略高的身体,想起她巴掌大的小脸,想起她夸张乖戾的笑声,甚至想起她脸上冒出的红肿的痘痘。她的音容笑貌像是一张张幻灯片在我脑海里暂停又播放,但这些从来就不像视频一般连贯,断断续续只有些模糊的镜头。
(一)
从小我听得最多的是有关她的顽劣,莫名的和比她年长很多的妇人无故对骂;在背后诋毁谩骂他人;对不小心用教鞭划破她眼角的老师不依不饶;在池塘洗衣服却把爸妈买给她的新衣服沉进塘里;烧火做饭不知道节省柴火,浪费粮食……
以此种种,数不胜数。
这些在那个贫穷又闭塞的年代无疑桩桩件件都是不可饶恕的。
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
等我稍长一些更多地听到她的不安分。回娘家时跟在同村男人的摩托车后面;郊游时当着丈夫的面同其他男人嬉笑打骂;花掉所有钱去买衣服和化妆品;不和丈夫商量堕掉腹中的孩子;晚上不回家借宿在朋友家中……
在农村对于一个女人最大的批判就是不安分和不当家。这也无疑是她最大的罪行。
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是从妈妈和别人的交谈中听来,有时妈妈也会向我控诉她犯的错,她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以自己离异多年却没有任何风言风语为荣耀,她将隐忍、贤惠、勤劳作为女性的美德。
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自己,妈妈真的也爱她吗?我想是爱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在听说她失去孩子后把她接到家里照顾,又替抛妇产后不能下地的她心疼不已。但是我明白,这种爱和对我的爱截然不同。妈妈可以在和我大吵一架后依然为我准备中午的盒饭,一边控诉我的叛逆一边替我洗净衣物。可妈妈对她并不是毫无条件,毫无底线的,这种爱里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包容和理解。
后来她和前夫不停地争吵,她开始挨打,我曾无意间在她的手机里翻到一张鼻青脸肿的照片,她的整个脸颊都被打得淤青,还在青春期的我问弟弟:“你有没有过想要杀人的冲动?”他摇头。我有过,在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真的有想要杀了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的冲动。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意这种东西,在她和前夫征战几年后,那个在他们恩爱时诞下的女童离开了这个世界。妈说她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不满两岁的她时,她不停地朝妈招手,奶声奶气地唤她外婆。
只有孩子的世界里才没有这些复杂的亲疏远近。
他们的结局说来唏嘘,在她嫁给前夫七年后,为他生下一男一女,最后顶着七个月的身孕,给了前夫两万块离了婚。
妈总替她感到不值,伺候了人七年,结婚时一万四的彩礼,离婚了没分一分钱给她不说还倒贴了六千块。可她不在乎,觉得用两万块解脱也值得。
讽刺的是她顶着大肚子来到我家时,他们先前出世的一儿一女已相继离世,谁也不会想到那个腹中的胎儿后来也会早早夭折。
(二)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并疏远她的呢?
可能是在她分走了我的半个卧室后;可能是在和她说了很多次她依然把水杯放在我的书稿上以后;可能是在她以年长为噱头指使我干这干那以后;可能是她对弟弟一再恶言相向以后;可能是在爸爸以亏欠为由不停地纵容她以后;可能是在她盗用我的名字注册微博以后……
也可能是在我从未把她真正列入我们家的一份子开始,她就注定被排斥、冷落。
我忘了她也应该有一个可以包容她一切的家,忘了没读过几天书的她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
其实我们也曾和平共处了一段时间,就是那个孩子还没出生没离世前。她把自己卡的要死的旧手机借给我玩,把她样式各异的衣服给我试穿,十几岁时贫穷的我也觉得满足。
分娩的那个早上她还叫醒我,说她觉得有点不舒服,我问她要不要叫醒爸爸妈妈,她要我再等等,那时她已经穿好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她醒了有多久,也不知道她独自一人面对了怎样的阵痛,还不知道生产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的我只觉得害怕,我坚持叫醒爸妈,他们把我支使到另一个房间,妈妈开始准备东西并安抚她。
也许谁都觉得生孩子不会有这么快,在妈妈的安抚声和她惨绝人寰的呻吟中,那个红通通的女婴就降生在了家里的地板上。我躲在妈妈的被窝里,听着隔壁卧室里的响动,时至今日我都忘不了那个声音,凄惨且震撼人心。
妈妈总说不久于世的人让人难忘与不舍,那个孩子就是这样,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她的小床前,看着她脸色慢慢红润,眼神越来越生动,听着她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音,欣喜不已。我记得爸爸那时常说,这个小妮子可比平常孩子聪明不少,没满月眼神就知道跟着人的身影移动。
我那么喜欢这个孩子,甚至觉得以后可以靠打工养活她。妈是个经历了世事的大人,她骂我天真,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养活一个孩子究竟需要付出多少,心里还曾指责她的偏私。
那个孩子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就带给我们多少措手不及。前一天早上还有人说她精神有点差,呼吸间有异响,请来保健站的大夫给看了看、吃了药,第二天凌晨她就在我的睡梦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妈也不舍得,但她一遍遍地安慰所有人,没了也好,活着不知道得遭多少罪。我们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她知道生活的残酷,也屈服于它的残酷。
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开始频繁的和各色男人通话,说着那些让年少的我觉得恶心的情话。我还记得有个男人问她:“要是你以后结婚了,你老公发现我们还在联系怎么办?”
“大不了让他揍我一顿,还能怎么样啊。”
她的回答让我大跌眼镜,心里只蹦出一个字:贱。我实在想不通,一个从未打算与你共度一生人有什么必要与他情话绵绵。对此唯一说得通解释是那个孩子带走了她作为母亲的责任感,或者带走了她全部的寄托,让她的情感不加节制的泛滥。
那段时间甚至有女人给爸爸打来电话,叫她不要随意勾搭结了婚的男人。
我不知道一辈子本分的爸爸接到这样一通电话是什么感受,只知道他对她没有一句指责,他默默挂掉电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在我年纪稍长一些后,开始思考我和她之间的是非恩怨,常想我是不是把爸爸对她的纵容全数迁怒于她。
就像在她数落吵闹的弟弟,用那个破手机对他骂骂咧咧,还不停地威吓他要用手机砸他时,我指着她的鼻头说:“你今天有本事把手机砸过去,我看看最后谁会倒霉。”她不说话,也不再盛气凌人。
是的,她从来不招惹我。
不是因为她爱我,而是她知道我是爸爸最偏爱的那一个。
她只是忌惮爸爸的威严。
妈妈对她上班后既不往家里交生活费,也不把钱存起来颇有微词,我们能和她说得话也越来越少,她依然我行我素,直到她离开这个家。
临走的时候她把一百块钱塞到我手里,连句告别都没有。
(三)
那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们以各种原因错过了彼此类似婚礼这种重要时刻,我们之间仅有的牵连也只剩爸爸。
我知道她结了婚,有两个儿子,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唯一的不足就是整天和难缠的婆婆斗志斗勇,可我知道,她也从来就不是善茬,所以也不为此担心什么。
唯一让我觉得难过的是从分别后我们再没了联系,甚至都不曾入我梦来,我时常想可能是她对我还心怀怨恨吧。
如今我长到她当年的年纪,在看过了人世间诸多的不容易后,我开始常常想起她。以前总觉得她的不幸不是由我导致的,她的不幸更不该由我来买单。但我忽略了她是我的亲人,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家庭,只有她从小没了母亲,没了妈妈小心翼翼地呵护。小时候我常听到年迈目不识丁的奶奶用尽下流、粗鲁的词汇对着她谩骂,她能做得就是以同样恶毒的语句骂回去。
看多了人间冷暖后,我常想她在幼时怕黑惊醒时有没有人悉心安慰?在面对两性关系时有没有人教她自爱才能换得尊重?在婚姻里受伤后有没有人可以供她倾诉、疗伤?有没有人给她无条件的爱,包容她的一切?有没有人亲吻她的伤口,治愈她的疤痕?
到如今还有没有人可以让她卸下防备,将自己最柔软无害的一面呈示给他?
现在我只想要牵牵她的手,抱抱她的孩子,把自己作为她的亲人仅存的一点善意投递给她。
投稿【山川异域】推文不看权重,优秀应该被看见,你我理应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