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猫鱼桥(四)

(十)

十五年前的春天,阳光也是这般温和,照在人身上,把冬日集聚的寒气统统驱散了。徐茂从自习课上逃出去,跑到操场边的厕所里,掏出一支烟,划了根火柴点燃,砸吧两口,烟瘾算是过足了。

午自习向来是这些混日子的学生用来抽烟打牌的消遣时间。徐茂抽了几口,靠在墙边,刘喜一路小跑进来,直到确认自己进了厕所,这才放下心来。

“有鬼撵你啊,跑成这样!”徐茂把包里的另一支烟扔给他。

刘喜缓和了一下神情,露出得意的表情。“门口来新人了,万一被逮到了,又要挨打。”

“那是你技术不到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坑里传出,两人正伸头看时,宋常江一边扯裤子一边起身。

三人对视,会心地笑了笑。

“听说隔壁班有个女的怀孕退学了。”刘喜点上烟,分享自己打听来的八卦。“她男朋友还是我们班的,就整天梳着背头那个怂货,谁想到还有这个本事呢!”

“这么小就当爹,人生赢家啊。”徐茂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将目光转向宋常江。“你上次说的那个女的叫啥名字来着?”

刘喜疑惑地看着他,只听徐茂解释说:“拒绝了他的那个女的。秦什么来着?”

“秦可丽。”宋常江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想起上周自己鼓起勇气给秦可丽表白,结果被拒绝,心里就很不爽。

这些年他一直用功读书,成为了众人眼中羡慕的好学生。加上外形出众,已然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按照他的想法,秦可丽听到自己的表白后准被感动地一塌糊涂,然后接受他做他女朋友。可谁能料到,秦可丽竟然拒绝了他,还说他是个伪君子。

三人待了一会就各自散去。初三年级四个班,他们仨分属不同的班级。从小学起就建立起来的感情使得三个人即使处于不同的班级,也总能玩到一起。

徐茂走在最后,看到他俩的背影就想起来读小学时的事情。他因为个子矮上学第一天就被欺负,那时候宋常江和刘喜路过他们班时挺身而出,救了他。也就是这次拯救,让徐茂打从心里就认定要结交这两位朋友。

要说起三人关系的转机,大概得追溯到五年级的时候。徐茂慢慢走近教室里,黑板顶上的时钟正指向两点,午休结束。

他伸了个懒腰,光从窗外反射进来,在桌上形成一个原点,他想起了弹珠。宋常江他爸出事那天,三人照旧在水泥厂空地上玩弹珠。宋常江把自己攒了好久的稀有珠子全部拿了出来,说今天他老汉走亲戚去了暂时不回家,他要玩个尽兴。

时间一点一滴地从天际线边溜走,宋常江手气不好输光了所有的珠子。徐茂有些难为情地把弹珠揣到口袋里。宋常江看了他一眼,嘴里净是些骂人的脏话和牢骚。不过幸好,他骂的不是自己,而是他那个总是打他的父亲。自从认识宋常江以后,徐茂总是能从他的嘴里听到有关他父亲的事。那时候他无法理解他跟他父亲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应该过得不太好。

后来就是宋常江父亲出事。徐茂和刘喜从同学口中得知宋常江的父亲溺死在沉井里时,互相扯着对方的衣服,对视不语,眼神里都是同情和害怕。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三人中间横亘着一条缝隙,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很容易撕裂。等宋常江父亲去世后,他开始变得热爱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成为了众人眼中的黑马。

“黑马?呵呵。”他在嘴里念叨着,并未察觉老师走进教室。

下午放学时,徐茂见到了秦可丽。她穿着蓝白色外套,扎了两个马尾辫,从宋常江他们班走出来。她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之后的一周,徐茂脑子里都是秦可丽的样子,有时候她站在杨树下,有时候她坐在座位上咯咯地笑,但不管她做什么,都丝毫没有正视徐茂一眼。

徐茂把这份心思藏得死死的,即便有一次刘喜因他注视秦可丽的眼神不对劲而调侃他,他也绝口不提。

徐茂以为他能把这份不安定的心藏到毕业,就慢慢收敛起来,每日依旧混吃睡觉等放学。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宋常江憋不住了。

“我压力太大了。”宋常江把书包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泉凼旁边。

刘喜扔给他一颗糖,笑嘻嘻地说:“你有啥压力,我跟茂哥都不晓得以后咋个混哟。你说是不是?”他也扔给徐茂一颗糖。

徐茂接过,没有回答。三人嚼着糖果,酸甜的硬糖在嘴巴里肆意跳动,强烈地刺激着他们苦涩的味蕾。宋常江捡了颗石头,往泉里一扔,没见水花,石头就消失在水草中。

“我必须要把她搞到手。”宋常江话一出口,徐茂和刘喜就变了脸色,惊讶地盯着他那张扭捏变形的脸。徐茂突然觉得,他好像很早以前就变了,变得让人看不透。

刘喜以为他开玩笑,打趣问:“咋个弄,你说话,我办事。”随即还大笑几声。

“真的?”

“加我一个!”徐茂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有一股气正蓄积在腹部正亟待喷涌。


(十一)

十五年后,当刘喜、徐茂和宋常江三人再次聚首时,内心不再是恐惧而是平静,有种连日下雨终于放晴的快意。

今日是轧钢厂发工资的日子,何军站在刘四娃旁边,计算着这个月的开支。而刘喜,则一根借着一根地抽烟。今年三十岁,还单身的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挣多少花多少的生活。

“不打算找个女朋友?”何军突然问他。

刘四娃把烟头扔在脚下,用力一踩,啐了一口,朝何军笑道:“军哥给我介绍个河南媳妇呗。”

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眼睛里却透露着认真。何军想到了自己老家的一个表妹,正想拍胸脯打包票,几个警察走了过来。他还没缓过神来发生了何事,就看到刘四娃扯了扯衣领,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

宋常江被带走时,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地方台自制的家庭喜剧,演了很多年,也陪伴了很多人成长。看到电视里的“耙耳朵”们聚在一起吐槽媳妇的情节,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婆娘和女儿。敲门声响起,他缓缓起身,拿出手机给婆娘发了条消息,然后关掉电视,开门迎接前来的警察。

“爸爸,耙耳朵是啥子?”三岁多的儿子趴在蛋糕台上,听到电视机里男人们的对话,眨巴着眼睛问徐茂。

徐茂打开冰箱,拿出蛋糕坯子,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像的孩子,内心充满了喜悦。“‘耙耳朵’就是要爱妈妈的意思。”

儿子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伸出小手去碰面板上的奶油。徐茂刚把他从案板上抱下来,就看到高风和一群警察走了进来。

“你儿子?”高风有意问道。

徐茂点点头,孩子睁大眼睛,看了一眼高风,激动地叫道:“是警察叔叔耶!”

国庆即将来临,道路两旁的桂花树上挂满了小灯笼。警车穿过拥挤的闹市区时,高风惊讶地发现,每家店的招牌都换成了同一设计,他不解地思索着。年轻警察开口说:“要评文明城市了。”

徐茂、刘喜和宋常江各自被带去了不同的审讯室。

当面对高风时,刘喜隐隐觉得事情好像正朝另一个方向转。实际上,自打见到宋常江以后他就心跳不停。“高警官,我没犯法吧。”刘喜故作痞痞地说道。

年轻警察没等高风开口,就先回答他:“你觉得你瞒得住你就瞒,现在交待了免得后面遭罪。”

刘喜想起了宋常江的短信,想起了十五年前他们的约定,想起了曾经坚不可摧的友谊,深深呼了一口气,交代了事情的原委,说出了十五年前的事情。高风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悔恨,和释然。

“钟伯的事情我的确不清楚。但是钟嬢的死,确实与我们有关系。”他吐出一口气,看了看高风,看了看那名年轻警察,勇气跨越了时间重回到他身上。他平静地说道:“那天下午,徐茂说他要跟秦可丽表白,我跟宋常江就把她带到了小树林里。但秦可丽拒绝了徐茂,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坚决不放秦可丽走。”

“她是个倔脾气,一看我们仨围着她,就开始大声喊。宋常江拦住了她,结果她没站稳倒在了地上,开始大哭。”

“然后钟嬢听到声音跑过来,以为我们欺负她,开始教育我们。警察同志,你们也晓得宋常江有好优秀,而且当时钟伯还在资助他。他当时就慌了,想跟钟嬢解释,哪个晓得钟嬢竟然动手扇了他一巴掌。”

“徐茂给我使了个眼色,想让秦可丽闭嘴不要乱说话,我以为他想让我对付钟嬢,就从后面推了一把。结果……结果钟嬢往前倒的时候,宋常江不晓得咋个就又绊了她一脚,她整个人甩了出去,就倒在石头上不省人事了。”

年轻警察打量着刘喜说这话时的神情,他跟高风不同,他不认识刘喜,也没有太多私人的感情。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远不止于此。

听到刘喜交代了,宋常江和徐茂也并未掩盖,说出了同样的故事。但三人都不承认自己是杀害钟守石的凶手。

“这件事钟守石知道吗?”年轻警察问宋常江。宋常江抬起头来,摇摇头。

“如果他知道,肯定早死了。我说的没错吧?”年轻警察又问徐茂。

刘喜低头不语,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翻看了徐茂的资料后,年轻警察好奇地问道:“刚才屋里那个是你儿子?我看户口上显示你……”

“领养的。”他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风。

审讯结束后,前去搜查的警察带回消息,在三人的住处并未发现凶器。年轻警察盯着高风看,看得高风心里发麻。

“你怎么看?”他问。

高风嘟着嘴巴,胡子好几天没刮,此刻正在脸上疯长。

“徐茂的老汉得了老年痴呆,住在梁水井。”他突然想起去蛋糕店带徐茂时,蛋糕台上放着一张梁水井精神病院主治医生的名片。他翻了翻他的资料,果然如此。

年轻警察得知此事,让高风带着一起去梁水井精神病院看看情况。到达医院时,徐茂的父亲正坐在窗边晒太阳。见警察进来也不理,只是发着呆。

房间很干净,听护士说,徐茂常来。每次来的时候都会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还会带一束花。他看到窗台上摆放了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瓶,紫色风信子已经有些枯萎了。

他脱下帽子,慢慢走过去。老人突然伸手拿过窗台上的花瓶,头也不转地举到半空。年轻警察从他手中接过,眼睛一瞥,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泡在水里,水带着些许的猩红。


(十二)

案件一破,县里的媒体纷纷前来采访,四方镇以前所未有的热度被整个文主县乃至上级市的人所熟知。

所长接受采访时多次表示四方镇民风淳朴,邻里有爱,不可以因为个别事情将所有人一棒子打死。末了,还不忘为镇上的水果采摘打点广告。

高风坐在值班室里,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今日派出所大院里没有办户籍的人,空空荡荡的院子间,连辆自行车都看不见。他突然有些伤感,伤感这世界间的人事物是这般无常。

桂花香从围墙外飘来,他想起了徐茂托他办的事情,想起了那个小孩。

徐茂坦言,钟守石来找过他。钟守石冒米粉时,无意间听客人说起徐茂。他们说他运气好,当年在学校食堂打饭那个女的死的时候他也在,回家时还被他老汉狠狠打了一通,但这件事并没给他造成心理阴影。这些年过去,他竟然成了两家蛋糕店的老板,可谓年轻有为。徐茂一改平静,嗫嚅道:“他来找我,说起了这件事,我以为他全都晓得了。”他咬牙切齿,全身紧绷,继续说:“而且……而且他看到了我娃儿。他说和我长得不像。他说那个话的时候,我心里怕得要命。”

“你们知道做父亲的感受吗?!”他大声恸哭。听审讯警察说,他们从未听过人的哭声能如此凄惨。

高风侧着耳朵,想听听徐茂那哭天抢地的凄凉之音,可派出所里安静的让人瑟瑟发抖。他从抽屉取出稿纸,把久未用过的钢笔灌上墨水,隆重有力地写下“辞呈”二字。墨水洇染了稿纸,带着桂花香味的风撩起了他的白发。

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个好警察。写完最后一句话,高风盖上笔帽,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平淡的一天就快结束了。

高风回家时,快七十岁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报道。见到高风,他感慨道:“以前搞种植的时候巴不得人家来我们镇,现在不想让别个晓得,结果都晓得了。”

高风苦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

父亲睃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心忧。他装作一身轻松地躺在沙发上,看到那个年轻警察出现在电视机里。从第一次见他,高风就觉得这人很熟悉,并非长相,而是身上的精神气。

高风婆娘见他回来,心里又喜又怕。她站在睡房门边,试探地问他:“那个东西……你怎么处理了?”

高风瞟了她一眼,面色平和。他说:“下个月起孙子就该我去接了。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结果还是没有守住底线。老了,老了……”

电视镜头转到猫鱼桥,长相清秀的女记者正对观众详细讲解此事。高风接到电话,立马从沙发上跃起,朝父亲说了句“所里有事”就又出门去了。

他并没有去所里,而是到了猫鱼桥理发店。警车停在店门口,年轻警察正插兜等他。

“秦文文?”高风看了一眼店里那个烫着棕色长发的女人,有些吃惊地说道:“她就是秦可丽?我就说咋个没听过这个名字。”

秦可丽坐在转椅上,全身发抖,眼里噙着泪水。要是没人在,她准能大哭出来。

“你应该看过新闻了,关于那件事,你还有什么说的吗?”年轻警察问。

秦可丽搓着手,一阵风吹进来,扬起她的刘海,高风看到了她眼角的皱纹。

“我……”

“这是?”年轻警察突然看到吧台上的一张相框,打断了她的话。

“我妹妹。”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春日里的风。他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季节。

一名警察从外走了进来,凑在年轻警察的耳旁说了些话。他失望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欣喜。等同事说完,他又问秦可丽:“你确定没有隐瞒其他事情?”高风莫名其妙地盯着年轻警察,恍然间想起了他像谁。

秦可丽躲躲闪闪避免自己去看众人的脸,只是一味地摇头。

“过失杀人罪的追诉时效最多只有十年。如果不出意外,过段时间你就能看到刘喜和宋常江了。”

秦可丽绝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是恳求,是害怕,是逃避。

高风插嘴说道:“你把店开在猫鱼桥,和钟守石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后悔过吗?”

秦可丽疯狂地摇头,“我没有!我只是想陪着他……”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声在挂满假花假树叶的理发店里回荡,把在场所有人都带入到这份悲怆中。

“你‘妹妹’,应该十四了吧。”年轻警察呼了一口气,说道。

秦可丽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开口,说:“我不知道她是哪个的。我很害怕,我就不该生下她。我怕他们回来找我。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钟嬢也不会死……”她的哭声是这个秋天最凄凉的风景。门前无人经过,只有枯叶被卷起,又落下,夹在下水道口,下不去也上不来。

高风的世界倒塌了,他开始觉得这个自己耗费了多年想融入进来的镇子变得陌生起来。四方镇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自始至终都和自己无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巴不得明早起来就能退休。

等她哭完,年轻警察眼里燃起的火熄灭了,高风看他熄掉手机屏幕,无奈地摇头。他挪到他身边,想问发生了何事,秦可丽却开口说:“可我没有证据不是吗?都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

无数声沉重的呼吸交杂在一起,大家像是正在参加葬礼,神情凝重,为不可倒流的时间做最后的追忆。

“是啊,没有证据……”年轻警察兀自埋头说着,高风瞅见他也有了白发。他不知道十五年前那个下午,秦可丽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也不知道钟婶看到那一幕时作为母亲内心所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更不知道秦可丽是如何瞒着众人生下了那个孩子。好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想,他或许从来都是外来者。

走出理发店,天已经快黑了。站在被卡车碾得稀烂的马路上,看不到远方的夕阳。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一生都不会有夕阳出现。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高风看着这个熟悉的神情,问道。

年轻警察冷笑着扬起了嘴角,用黝黑的眸子死盯着他看。

“谁知道呢?证据不都出自人手吗?”

高风也跟着笑了笑,说:“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是一个好警察。”

年轻警察瘪着嘴,不假思索地回答:“作为当地百姓,你没错;但作为警察,你确实不够用心。”他的答案让高风明白,他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并将他看透了。

当他们上车准备回县里时,高风突然喊住他,说:“洪警官,你身上有股劲,跟我一个朋友很像。但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夜色明目张胆地来临,轧钢厂的机器又开始运转。

洪亮笑着回答:“他是我父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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