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一生是平淡又丰富的一生,他是一片法国梧桐树的叶子,他长在较低的树枝上,常常羡慕高处叶子交谈中描述的“更远的地方”,却又因为能够更亲密地看见来往的行人而高兴,他可以与低处的花花草草交谈,也可以在风起的时候搔一下行人的头发。
落下的前一天他还和他的邻居——他右边的那棵大叶黄杨的叶子打赌,明天黎明来临之时第一个路过的人是那个去上早课的孩子还是那个晨练的老人。然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在枝头看见熟悉、粗糙而亲切的树干,而是躺在冰冷的地面,与灰黑的泥浆和一地的雨水为伴了。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就好像一个被缰绳束缚的马脱去了束缚终于可以肆意奔跑,却又略带迷茫,不知道该奔向哪个方向。哦,不对,因为下雨了,他只能紧紧地贴在地面上,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脉络,任由泥浆弄脏他美丽的面庞。然后,他有些郁闷地在路上积起的小股流水中打着转儿,思考这是否就是他出生的那天躺在地上的前辈所说的生命的尽头。
雨越下越大了,行人走路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让他来不及同这些昔日的朋友作最后的告别,他有些伤感,可又不得不承认,所谓朋友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哪怕他们曾经在春天惊叹他在略寒的风中初生时的嫩绿;在夏天赞赏他在阳光下的飒爽英姿;在秋天感叹他金黄的新衣如何美丽……然而在这时他不过是一片普通的落叶了——哪怕他曾经陪伴了他们早读、晨练;他曾经为他们遮挡过烈日、暴雨;他曾经亲昵地抚过他们的头发、面庞……
他只能静静地躺着,看着昔日熟悉的面孔从他身旁路过,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陨落。他有些为自己的离去感伤,却并不怨恨这些忽略他的老友,不过此时,他竟然突然想起了一个学生曾经在他的树荫下晨读时读过的一句诗:“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他有些自嘲自己终究还是陷于俗世人情中去了,可是他是一片叶子啊,他只是一片叶子啊。
这条路曾经出现的一切便是他的一生,而这条路上每天都有人来人往。有的人天天都来,有的人路过一次就再也没来,但是只要他们曾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他就感到开心,只要他们曾经注意到他丰富而又平凡的一生,他就十分感谢。他就这样平凡地活着,又打算同他的前辈一样安静地死去,自然而平和。
雨渐渐地小了,到最后终于停止。他躺在地上慢慢地沥干了身上的雨水,同身边金黄的草叶聊起了他的一生,其实本来没有什么好聊的——毕竟他们几乎同时出生,又在几百个日夜里目睹了对方生命里发生的一切,但此时草叶十分认真地听他讲着他春天的稚嫩、夏天的青翠、秋天的灿烂,听他讲着他曾经差点被顽皮的小孩扯落而英年早逝;曾经被小情侣在身上写下爱对方一生的誓言而被雨水冲刷干净;曾经在暮年老人感时伤逝的时候为其带来一丝安慰……
他讲完后,又同他曾经的邻居传授起了生活的小秘诀,例如怎样的姿态最适合躲过大风、怎样的呼吸最适合扛过夏季的烈日、怎样的习惯能让自己更加健康强壮……而他的邻居此时竟然再也没有同他争辩、没有像平时一样反驳他,而是认认真真的听他讲着,并且还附和着点头,这让他内心有了一丝胜利的骄傲。
讲完了这一切,他便不再言语。他十分满足他的一生,他经历过寒霜、暴雨、烈日,曾经在恶劣环境中痛苦不堪甚至想要就那样死去,可是他也经历过和风、细雨、暖阳,曾经在美好的时光里欢唱、起舞、朗笑。
此时,他躺在路上,被不同的鞋子从身上踏过,或疾或徐,让他最后感受到了一点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的悲欢。好在他只是一片叶子,不会觉得疼痛,不过他也略带懊恼——因为他们有些弄脏甚至碾破了他最后的美丽衣裳。
最后,他被每天准时到来的环卫工用她那沙拉沙拉的扫帚扫到了他的母亲——那棵法国梧桐的根,那沙拉沙拉的声音就像是为他而唱的送别曲,让他十分舒心。最后他看了一眼这明媚的世界,安详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