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的菜籽,嫩青的麦苗,白濛濛梨树,红夭夭桃花,清新垂挂的绿丝绦,缥缈芬芳的紫丁香,金叶女贞、紫叶小檗、大叶黄杨,一派欣欣向荣。
还有——田间冒芽的野菜,路旁渗绿的草根,坡地泛青的灌丛,埋进土里的菜种,插入盆中的花枝,豆角粒、黄瓜籽、老来俏、玻璃翠,四处勃勃生机。
还有——翠峰山腰,浓云浅雾缠绵,白龙江心,寒鸦水鸟戏玩。山风、河风尝了些阳光,蘸了点新鲜的青红白绿黄,携着香携着暖,吹不累也吹不厌。
清明将近,我知道小城的春天,和小城的故事一样,安静缤纷,家常璀璨,在不知不觉间丰腴了小城的肌肤和魂魄。我知道小城的漾漾春色里有惦念、挂牵、召唤。那就回家去,那就循着这一幅幅潜入梦境的图卷,去看看隽美的小城四月天。
出车门,潮润的江风送来一个殷勤的拥抱,继而是吻过脸,蹭过耳根,撩抚发梢。我站在桥头,笼统感受着小城空气的细致和热情,桥下一江春水宛如青黛丝缎,桥边柳树在侍弄一头鹅黄泛绿的长发,小广场上的绿化植被像听话的婴孩,着装鲜艳整洁,姿态乖巧懵懂,神情专注地听枝头鸟儿们交谈。
不紧不慢行人的脚步……
嘈嘈嚷嚷商铺的乐响……
载满河沙的拖拉机突噜突噜奔驰而过……
一位妇人,沾了新泥的头搭在背篼上,襟旁的小孩捏着几枝丁香,一蹦一跳的。
门窗店里的师傅,蹲下、站起、屋内、门口,忙得不亦乐乎,和熟人打招呼,和顾客谈生意。铝合金和切割机交战,吱啦啦,火花四溅。
花坛木椅上,两位大襟衣、缠腰带、小脚老布鞋的婆婆小声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四月的青嫩、浅香、干净、明快、自由,融合融合成滴滴水星子,弥漫弥漫成一个清明雨天。
小城的简单、平静、小忙碌、大悠闲,融合融合成家乡的模样容颜,弥漫弥漫成亲人的想念挂牵。
我家院里,梨花飘雪。抬头,小小一方天地里,棕枝青叶有分寸地伸展,或奔往云霄,或空悬屋顶,或搭在墙头,簇簇花团圣洁,枚枚花瓣轻盈。刹那间,我畅快地吸吐一口气,心里除了对美的敬意,别无他想。我喜欢梨花,她的纯净,她的矜娇,她的冷艳,她的不争先不落后,她的不张扬也藏不住灵气,她的盛开是仙魂零落为香尘,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我都好喜欢。一直觉得梨花此物可谓是:诗情可以链接云端,凡身不忘归护泥田。人若是能随了她的性情,既能自顾自地清艳绝尘,享受一段跳离俗套的洁净浪漫,又能经得起风雨飘零,无畏惧地落地屈身,荣枯繁败都看得懂,受得住。
清明豁达如是,智慧大气这般,那就算得上是此生精湛了吧!
梨树下,是小小一块园子。过年的时候,娘在里面撒了白菜和油菜的种子,如今它们全部钻出泥土,撑开两瓣三瓣青油油的椭圆叶子来,最靠近根的部位还留着小小两枚心形的初叶,三五一群,七八一堆,那活泼可爱的模样,把原本荒废已久的园子逗醒了。白菜绿得浅淡些,让人感觉清雅,油菜绿得浓厚些,让人觉得踏实,它们悄悄地把生命的劲道和张力吐露,绘染出来。
清晨,打扫庭院,看着满地斑驳的白点,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是好。由着这自由的美的样子去吧,怕遭践踏,怕被泥水玷污;扫起来撒到河沟里去吧,怕遇到下游的垃圾污水,清白之身倒是没了干净的归宿;想起那个葬花的姑娘,又觉得“葬花”一事也是不对的,花身洁净,花魂清高,本就是天地灵气,草木灵心,“葬”这个活动,不过是我等俗人求心安罢了,于自由和美而言,是多余而轻薄的。
那怎生是好?
我把花瓣轻轻扫起,撒在青菜园子里,青白搭配的简洁清新,也并非最好的方式,然而毕竟也是完成了一种选择。
也的确,美,是让人无所适从的,是让人小心翼翼的,是怎么安放都觉得不够美的。这大概就是“美”的玄机,也是“俗”的尴尬所在吧。
就像这梨花瓣,像这四月天,像爱情,像生命。
清明上坟,是一种轻松的纪念。万物复苏,我们的缅怀,我们的思念也是要换上轻装,在山清水秀,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莺歌燕舞的图景里完成一次和逝者的联结。我们希望,在另一个时空的生命形式也能和我们共享这美的盛宴。
四月的小城,除了天然的色彩,各个坡地、坟场、墓园里还被添加了醒目的黄色和白色,那是我们挂上坟头,送给逝者的春天的礼物。走在街上,你会看到好多提着篮子、锅子的人,篮子里装着黄白的纸条、麻纸、香火、油灯、茶水、酒、刚出锅的菜包……锅子是很讲究的,装上多半锅炖好的菜蔬,腊肉片、豆腐片整齐地铺盖在上面,最后撒一撮葱花,几丝红椒,既完成了味道的调制,又满足了色彩的搭配。比起火锅的一锅乱煮,味重料杂,锅子的制作是何等郑重其事,精致优雅!
将黄白纸条挑挂在坟头草枝上,在墓碑前插好香火,点燃油灯,恭敬地摆上各色吃食,打开锅子,搭好筷子,焚纸心唤,在心里絮叨一些有关家里的事情,有关春天的事情,有关希望,有关祝愿,总之在青烟缭袅间,祭奠的仪式给了人片刻的安宁。
为了准备上坟,娘早早就起床了,和面、生火、煮肉、洗菜,等爸爸买回热腾的豆腐和新鲜的韭菜,便开始张罗着做韭菜盒子。我总觉得娘做菜是一种艺术,做菜比我们吃菜还讲究。韭菜切得很细,豆腐切成小丁,把鸡蛋炒成碎花,烧油、翻炒、加料、搅拌、吹晾,一盆清新飘香的盒子馅制成了。接着,包盒子,烙盒子,这样的工序,我看着是麻烦的,可她做的是熟练而开心的。没多久,一碟精巧玲珑的韭菜盒子出世了,黄葱葱半个月亮,冒一身密密的小油泡,隐约透几分韭菜的青绿,咬下去皮薄馅鲜,狼吞虎咽怕唐突了这美味,细嚼慢咽又实在禁不住这诱惑。
韭菜盒子的味道,就是小城四月的味道,春天的味道,家的味道,父母的味道。
濛濛细雨像小精灵的舌尖,轻吻着微暖的空气。雾茫茫的水气这么一罩,一座座的山,高的、矮的、微凸的、峻峭的、灰黄的、幽蓝的,都斯文了不少,都觉得自己幻化成了江南的妙龄少女,撑着油纸伞,伫立着,伫立着,醉意就浮上心头。或许吧,或许这柔滋滋的四月的雨,就是窖了一季的佳酿呢,它把小城熏醉了。
串珠帘似的雨,或急或缓,或独行或结伴,撒落到江水里,或敲打出几朵娇小的水花,或荡开来几圈细细的波纹,或跟着翻卷起来的白色小水浪打着转儿激情舞蹈去了。
山坡上的梨花、杏花、桃花,眼角眉梢染着水盈盈的气质。远远望去,好像山上蒸腾起一团团白的,粉的,柔和的光雾。
这样的雨天,我们爬南山,赏析烟雨小城静谧婉约的模样。雨水眷顾窄窄的土石路,给予它暗棕色的皮肤,潮湿而柔软,踩上去一种轻松愉悦从脚底缓缓送达心里,继而轻轻铺展,衍化出浅浅的好心情来。嵌在土里的各色各样的石子,受了春雨的爱抚,轮廓清晰了,色彩明亮了,花纹也大大方方地露面了,拭去蒙了一冬的灰头土面,打起精神招呼春的气息。
沿着这样的坡路,看着这样的风景,踩着愉快的步伐,你一定会感慨于这山,这水,这村庄,这涂抹在阡陌之间的墨绿浅黄,这云里雾里裹挟的亮光,这大自然涂抹和留白的技艺。
小城四月,春雨微寒。
四月小城,花容轻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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