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慢慢
路经南京的那一晚,我去阿梅家借宿。许久未曾见面,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像一个晕黄的、柔软的梦。我循着她走进那些遥远的梦中,记忆倏忽来、倏忽去。拐过最后一条街巷,拾步上楼,她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你瘦了。"
她也瘦了。
她将我迎进她的出租屋中,我们挤在一张床上聊天。她是干净、妥帖的人儿,数年来如是。时间若有裂痕,也并没有拉远眼前的这个人。爱恨悲欢曾一同经历,如今,我们挨坐在一起,谈论着往后与从前。
"这些年我也攒了一笔钱。过些日子去看房,付完首付,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这座城市里储存着她八年的记忆。她平缓地叙说着,生活的图景已徐徐展开,之后再添砖加瓦,也算是安定祥和的。
"嗯,感情上呢?"
她不答,低下了头。我瞥见她的床铺上,仍是放着一只圆脸猴的布娃娃,被套、枕套上也均是圆脸猴的图案。
圆脸猴,是她与R在一起时,她为他所起的昵称。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吗?"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是她心头的一颗眼泪。他们在一起五年。开始的开始,他爱她宠她,给了她最为丰盛的一场爱的筵席,及至终了,却潦草收场,也让她品尝到最为苦涩的被背叛的滋味。
算是被背叛了吧?她的眼神里积蓄起一些迷惘,像是含着泪,又像是在微笑。
"阿愚,你还记得大学那会儿我们讨论爱是什么吗?"
"嗯,记得,我们还搜罗出了各种心理学家的说法。我想想啊……"
"爱是肾上腺素,是苯基乙胺,是多巴胺,也是内啡肽。
爱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是亲密、激情、承诺的三个边的完美组合。
爱是阿尼玛与阿尼姆斯,以使我们人格完整。
爱是直达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唯一途径。只有在深爱另一个人时,我们才能够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本质。"
她平静地开口,好像已经将这些字句熟练记诵了很久,揣在心里,放在怀中。
"你知道吗?阿愚,我在和他分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恍不过神来。我不认识他了,也不认识爱情了。我拼命地去找寻答案,想要弄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一个人为什么说变就变,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怎么就化为灰烬了呢?我看了很多书,后来有一天我翻到罗洛·梅的《爱与意志》,他说……"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我和她一同开口。那本书也曾是我的枕边读物,我怎么可能不明白,话语背后所历经的情绪起落。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她惘然地半阖着双目。"他确然是不爱了,而我……我还在编织着与他相关的记忆。"
五年的岁月就像是一场浩大的幕布,种种情节流淌在其间,而她记得最深的,还是他们分手期间的那两三个月,那几乎已经成为他们爱情故事里的叙事主线。
"我并不愿意记起这些,但是午夜梦回,我又常常梦见他最后转身的背影。那段时间,他结束毕业实习,从重庆回来,要和我分手。他说,他的父母一直都不同意我们的恋爱,他闹过也坚持过,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他父母的态度我并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很难受,也只能答应。分手之后,我们互相删了各自的社交网络联系方式,但我偶尔还会在搜索框里输入他的QQ号,看看他的状态。一个月后,我看到他把头像换成了与另一个女孩的亲吻照。那是他在重庆当教官时认识的女孩,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为那个女孩唱过歌,只为哄她开心……想来,他早已移情别恋,而我最后才知晓。"
我抱住她的胳膊,想要给她一些安慰。
"或许,事情的真相并不只是这样的呢?他曾经那般温柔地对待你……"我想起自己曾见证过的那些美丽的片段,恍如陪她做了一场梦。
"那些记忆,已经越来越远了……偶尔,我会想起他在冬夜里送我的围巾,想起他写过的字字句句的情书,他为我做过的所有疯狂的事情……那短暂的时刻里我觉得,他似乎还是我的圆脸猴……"
她偶尔忆起,含着泪或是很沉默。而那些甜蜜的情节,也终归是慢慢隐没了,成为一条看不见的支线故事。
"或许,我是为了让自己恨他,也永远记住他……"她喃喃地叹息道。
"我还是很喜欢他,时而躁狂,时而抑郁。
我还是很喜欢他,认知失调也在所不惜。
我还是很喜欢他,像斯金纳的鸽子,只为他做出迷信般的强化行为。即便最初的刺激物,早已消失不见。
我还是很喜欢他,一遍遍建构与他相关的记忆,将他安放在长时记忆的宫殿之中,雨打风吹,也还是不愿忘记。"
我轻轻地抱住她。爱的反面从来不是恨意,而是冷漠。那个男人是不爱了、淡漠了,她却仍然念念在怀。我不愿意说,时间是所谓的良药。但愿某一天,她能够将过往情事放在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回首红烛垂泪春蚕吐丝,郑重道别:
"谢谢你,我爱过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