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黎薇克制着颤抖的心,表面上看去挺平静,用手巾把眼睛擦了擦,穿着件单长袍,拿上剩下的九个鸡蛋,出了门,顺大街往东去,往新十字那边去。她依稀记得那位老大妈说是买鸡蛋为了到医院去瞧病人;医院,在这棒棰川只有一家。
她出去了,房门也没带,头也没回地走了。许鼎望着老妻的身影不见了,觉得心里头好受了些,但咳嗽不作美,又是一口痰,把他憋得颓坐到旧红木椅上。
那扇黎薇没带的房门,咣当咣当地撞着门框;哗啦啦,门上的玻璃打了。一股凶悍的秋风窜进屋里,冲进二道门,把许鼎的书稿吹散到地上;他像扑火似地胡乱抓挠着……注意力转移了,他对老妻的恼火也飞到九霄云外了。
等他把稿子整理好,把房门关好,进屋才发觉,黎薇连外套也没穿,便被他赶出去了。他抓起老妻那件旧麦尔登呢翻改的短外套,追了去;他倒是没忘带门,然而没上锁。“黎薇!黎薇!”许鼎被劈柴绊了个踉跄;喊了几声,没得回应。黎薇早已去远了。
他怅然地站在僻静的小胡同口上,看着正街上过节般的喜庆景象,他却不敢往前走,因为他没穿外衣,只是一件破了的西装背心裹着枯干的身子;他也不愿回家去,认为应当站在这胡同口的电线杆子下受清风儿,也好体味体味老伴受冷的滋味,心里才安稳——有苦同当嘛!
黎薇拿着剩下的九个鸡蛋,并没直接去马立生医院。她想,既然往回送,就该是足数儿;少了一个,那算怎回事儿呢?
于是,她又弯到市场上,却是白搭了工夫,市场上还是那么寥寥几个人,还是不见有卖鸡蛋的。她打了一个寒噤,无可奈何地往新十字那边去。
这会儿,严尚清的老妈在马立生医院,左打听右打听,才把鲁凤久家里的找到。真是烧香一眨眼,朝佛十年功!耽搁这么半天,怪谁?可能是他儿子严尚清没跟她把病人姓甚名谁交待清楚,光记着是刚打西岔下山来的;或是儿子说明白了,她自己没记真确。统共二十来个病人,得挨个儿问才成。
再说,由于马立生这家私人小医院地位,拿着十足的派头,不到钟点不许探望病人;马立生的太太石芝秀看上去挺飘浮,倒是男人的好内助,穿了件白罩衣,坐在画着红十字的乳白毛玻璃门前边,对来人直摇头,晃得两串耳坠子泛着五彩的光。
马立生医院住院的病房实在不怎么样,壁子打穿连着前房诊室、处置室的两间对面通堂屋子,病人也不分男女混住着,每人一张木床。屋子里头烧火墙,还不算冷,只是老倒烟,赶上反风天,别说病人,就是照看病人的也呛得淌眼泪——一照看病人的没床住,给备了个白楂板凳,有坐没睡。
严尚清的老妈跟马太太费了半天口舌,才进了充满呛鼻子的来苏儿和黄碘、石炭酸味儿的病房,见了鲁凤久的老婆;鲁凤久老婆因是七区韩区长亲自送来的,马立生是另眼看待的,安排在墙旮旯清静处,还挂了块白布单子给遮挡了一下,这样,换个衣裳也方便了好多。
严尚清的老妈撩起白布单子时,鲁凤久家里的正坐在床上,对着窗台的一个摔碎了又用纸条儿糊起的小镜子梳头;她眼皮子浮肿,两腮往下坠,嘴唇是紫黑色,喘气肩膀直哆嗦,嘴张得老大——严尚清的老妈明白,这是痰喘咳嗽的症候关的;要不,一个四十来岁的当壮妇道,哪至于软弱到这个份儿上?一见有人到了跟前,鲁凤久家里的伸腿就要下地,叫严尚清的老妈硬是把腿给端住了。
“这大娘!我还不知你姓啥呢,你那么大岁数来了,我稳坐着,那也太没有个老少规矩了。”鲁凤久家里的,本是要强的人,哪肯在人情道理上作短?她还是逞着能要下地。
“我是看你,不是来折腾你!”严尚清的老妈真的动了气,“你要是非下地不可,我立马就走。”
“大娘——”鲁凤久家里的这才亲昵地叫了一声,顺从地爬上床去。
严尚清的老妈拽个被角儿压压她的腿,说:“这就对了。也是的,你就这么一个人在这儿?当家的呢?这些老爷们呀,都是拉拉虎虎粗心人!”
鲁凤久家里的笑笑:“他回西岔去了。不是要大庆贺嘛,西岔那盘高跷会没他张罗不起来,是我把他打发走的。我一个残痨病儿,还用人老守着!不能帮扶他也就愧了。”
“啧啧,难为你好心眼儿呀,总为男人想。”严尚清的老妈说。
鲁凤久家里的把话儿接下去:“他是办众人的事儿,不是自个儿出彩儿取乐,这是庆国庆呀!我这不也想梳梳头,上街望望……”
“你这孩子!”严尚清老妈不知说句什么好,“你可别一高兴就忘了身子有病呢。”
“亏着咱七区的韩区长和铁笛王大哥出面张罗,人家马先生才上心给治病,打针吃药的,咳嗽见好,至于心跳病儿,作成的症候了……”鲁凤久家里的往严尚清老妈跟前偎偎,低声说,“大娘,我一听说下河口那边炸了小火车,就怕世道不稳当。”
“是呢,黎民百姓心不落底呢!可这是咱娘们这样的妇道人过问得了的事?你还是好生养病为是。”严尚清的老妈安抚着,对于时局,她也真就说不出什么来。
“哦,嗯……”鲁凤久家里的似有难言的隐痛,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苦笑道:“大娘说得是哩,叫你老人家挂着。这不,我一傻吃苶睡,百病皆消,脸和腿上的水肿也消了。”
“可不就该这样嘛!”严尚清的老妈说,“心宽就减三分病。得,你好生歇着,得闲我还来看你。”
“这大娘,难得你这好心术。不知大娘姓的啥?”鲁凤久的家里的发问。
“一根枝上的叶儿,一条藤上的瓜儿。我先不告诉你我姓啥。”严尚清的老妈念及到儿子的身份,不愿说出自己是什么人,一边打岔,一边把提来的篓子往铺边上塞,“实在拿不出手。你先收下,补上元气,也好赶点秋活。乡下庄稼上场了吧?听说政府正忙着抓秋呢!”
“大娘——”鲁风久家里的眼圈儿红了,“这叫我心里怎么下得去?素不相识的……”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