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匆匆,岁首岁尾倏忽间,夏秋已似故人。北方的腊月已是深冬时节,天地间浸吞着逃之不去的万里萧凉,行走中辗压着彻骨逼人的三尺深寒,纵然此时节气已至立春。阴历终页上的数字像是盘子里吃剩的三五粒花生,认真盘点,已然为数不多,且有减无增,莫名恐慌,顿觉与岁月执手相看,只剩鱼尾与泪眼。
日子光滑,握之不及。这一年,于我而言缅怀是一种最具仪式感的告别。缅怀时光流逝带给我的身心变化,自己的生命体被日复一日公正的流年见证着老去,难以遁逃。缅怀此年两位亲人在半年时间里撒手人寰,相继离去,走得匆忙而难以置信,以至于前一秒还在为世事奔忙,后一秒便走出时间,从此与今人再无瓜葛,那是一种真实的令人惶恐的绝情,最后才不得不承认人死如灯灭,他们是实打实不会再回来了。
舅舅去世是在三月,突发脑疾,直至极力抢救再无生还的可能。任凭母亲怎样歇斯底里的呼唤,他已气息不再。在为舅舅操持丧事时,料峭春寒里,淅淅沥沥的小雨绵绵不休,足足下了三日,大家都坚信那定是苍天在陪人垂泪,刚过56岁的年纪,走过为生活打拼的不易壮年,本该在人生的后半章里享受天伦之福,一边看着儿孙慢慢成长,一边陪伴耄耋老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怎料生死无常,这一去,让活着的亲人泣血长吟自不能遏,正如母亲所言,舅舅去世已经成了我们这一生烙在心里的伤。出殡时,众人抬起棺木出门,瞬间响器悲鸣,亲邻恸哭,儿孙跪地,纸钱飞撒,这辈子这条路,一直牵系的家,熟悉的街道,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送即是永别,从此三尺黄土里长眠,来往人行里再无踪迹,一切生前的交集都成虚幻,活着的人只能靠记忆搜索永难再续的亲情。
舅舅在世时,逢年过节我们去看望他,与我们聊天时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我的健康,他总是一再劝我人只有心宽才能体胖,不能胡思乱想,要学会知足常乐。舅舅生性耿直寡言,对待亲人却极爱操心,从小到大,从村到城,从学业到婚姻,我的每一步成长都离不开舅舅的关照牵引,这不仅源于他与母亲血浓于水的手足情深,更体现出他为了亲情不计得失默默付出的朴实情怀,每每思及至此,不禁泪目。
姥姥离开是在立冬后,直至现在我都不完全明白姥姥离开时带着怎样的绝望与挣扎,面对死亡,87岁的病体承载着怎样巨大的痛苦,从得知舅舅过世后,姥姥骨折了两次,别人问她疼不,她睁着浑浊的双眼,面容木讷,语气不急不缓回答着,不疼。她的话极少。以至于到后来因为思念舅舅,不能进食,日日卧床,任凭撕心裂肺浑身剧痛,从来不哭不喊,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们心痛的是她一生倾心倾力,为家为子女营营役役,到生命尽头留下的却只有彻骨的沉默,母亲说直至临终姥姥都没有向他们表达过任何感官上的痛苦。
九八年姥爷猝终,姥姥大局为重,强忍悲痛,与舅舅一道操持丧事,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句点是姥姥咬紧牙关,以从容理智的姿态慰籍姥爷在天之灵,平常妇女自怨自哎叫苦连天的秉性在姥姥身上得不到任何验证。她一生善良为人,艰难年月里,常常不忘济困褴褛,童年印象中姥姥家的窗台上会摆满了几个缺口的碗,那是村里的几个乞丐又要排队打饭了,姥姥脸上从无厌倦。只是一直这样忙碌的,永远手脚不停,冬天院里劈柴打炭,夏天家里热气腾腾,春种秋收,做棉衣、腌泡菜,仿佛一辈子的姿势永远定格在不变的画风里。
舅舅是姥姥一生的骄傲,也是姥姥在姥爷去世后20年里精神坚守的依赖,每逢周末,舅舅一家人回来看望姥姥,仿佛已成了例行不变的家规,这个时候姥姥便拄杖撑行,即使行动不便颤颤巍巍,也要提前做好饭菜,静待儿归。这个习惯直到舅舅去世的前几天都未曾改变。
也许,舅舅走后姥姥的魂也便跟随去了,姥姥的遗体埋在舅舅的新坟之上,这一生的骨肉牵连至死不能断。姥姥丧事完毕后,院门便锁上了,这个被我们往返大半生的院落从此归于沉寂,昔日欢聚不复再来,与亲人们红红火火的热闹来往渐渐稀声,从小扎根的“姥姥家”伴随一家人的各自分崩离析终成记忆。自此前秦沙沟坡下,再也没有一双眼睛为我们守望。
姨姨隔三差五回去打扫一番,上次路过,院里那只姥姥养的老猫还站在窗台上,迷离的眼神久久望向屋内,不肯离去……
此岁已阑,人在中年,世事炎凉无常,大概,以后面对的将会是更多的失去与孤寒,如果眼前的我们不是加速老去,身边的人怎么会这么赶趟儿似的纷纷作别。
老去远比中年这个词更加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