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闹铃响之前,许恩恩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她静静躺着,从刚刚那场回忆性质的梦里,有些费力地往外抽身。可梦里的场景,迎面压下来,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脸上。
那场梦,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游芃的情景。在一节“先锋电影与现代文学”的选修课上,游芃站上讲台,做每周一次的影片推介。
许恩恩坐在大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被他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诗句打动,然后收拾书本起身,从最后一排走到空空的第一排,选择了正中间的位置坐下,认真听着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投来的每一束目光里,冲他静静地展开微笑。
她坐起来,坐在喑哑的黑暗里,一点一点回忆着她与游芃之间四年的相处,那些曾经色泽鲜艳,情调欢快的时光,像是被漫长岁月清洗了一遍,现在只剩下黑白剪影。
等天光开始一寸一寸爬上窗楞,她开始洗漱、穿衣,然后动身赶去火车站。从车站出来,坐在去医院的车上,许恩恩看着这个本来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城市,在某一种剧烈的伤感里,又一点一点退回当初陌生的模样。
想起这个时候,在自己老家,人们应该已经开始为了年货而忙碌起来,整个小城的年味,像是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去的。而自己身处的这个异乡,人们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年将近,每个形色匆匆的人身上,散发出去的是一种漠然。
而医院,是把漠然这种情绪发挥到极致的地方。许恩恩找到游母所在的病房,20几平米的空间里,住着六个病人,在身体不同的部位打着石膏,绑着绷带,脸上是被疼痛啃噬之后,再寻常不过的木然表情,饱含着一种任人摆布的从容。
许恩恩以为,游母可能会不一样。那样性格的人,把她扔到哪里,都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掷下一块石头。然而,许恩恩看见她时,她正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侧着头微眯着眼睛注视着,那一方被小窗箍住的阴霾天空。安静地,像是一席陈旧的行李。
许恩恩叫了她两声,她才从专心致志的走神里醒转回来。
“票退了吗?”
“退了。”
“年前怕是买不到了吧。”
“应该是。”
“那你打算在这过年了吗?”
那不然呢?不是你们要求我退票的吗?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时候退票意味着什么吗?你们以为春运的车票是可以随心所欲购买、改签的吗?现在你问我是不是打算留在这里过年,那我不这么打算,是还打算着再过几天,等离春节不到一周的时候,还能买到回乡的车票不成?你们以为我是巴望着在这过年怎么着……
许恩恩想要大声地质问游母,可是最终,这些冒着泡儿不断上涌的嘶吼,在抵达水面之前就逐一破碎,而某些愤怒的情绪,就像是流星的尾巴扫过夜空一般扫过她的脸颊,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捕捉的痕迹。
许恩恩在游母的指示里,从床底下掏出便盆,动作僵硬地塞到她屁股下面,十几秒钟之后,又动作僵硬地从她屁股底下抽出来,在许恩恩端着便盆往外走的时候,隔着两张床的一个陪护阿姨瞅了她两眼,问游母:“你女儿?”
“不是。”
“你儿媳妇?”
“不是。”
许恩恩想,游母说得并没错,但她为什么在两个清晰锐利的“不是”之后,没有说明自己是她儿子的女朋友呢?
许恩恩这么拎着便盆出了厕所,正碰上游芃,两个人对视一眼,在看见许恩恩手里的便盆之后,游芃收回眼神,从嗓子挤出几声轻咳。他们一前一后,错开十几厘米的距离,一起向病房的方向走去。
“票退了?”
“嗯。”
“那怕是不好再买到了。”
“嗯。”
许恩恩应完这一声,突然扯了扯嘴角,侧眼盯着游芃,心里想着:问啊?你怎么不继续往下问呢?问一问我是不是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啊?
她停住脚步,看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的游芃的背影,在一寸一寸拉开的距离里,感觉着他们之间突然卡住不动,拥堵在一起的时间。她就那样干枯的站着,那句游芃并没有或许也不会问出口的话,像一株蛮横地立在她眼前的光秃秃的粗壮的树干,挡住她,让她无法再往前挪动一点点。
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慢慢往上,往上,飞到了高处,正低头俯瞰着那具肉身。一具不知如何安放,有如何归属的肉身。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 第104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