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大罗熙天,弱水三千,这一片不毛之地,却是我的乐园。
春日,我离了虎穴,巡视水边,却见那沉沉弱水之畔,茫茫戈壁滩涂中,多了嫩红一点。
什么东西?
许是寂寞得太久,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天地尽头的一抹颜色,我奋起虎躯,抖擞精神,一阵猛跑奔到近前,定睛望去,竟然是只粉红的仙果,也不知如何因缘来到此间。
抖了抖一身白毫,我挥起利爪,便将那果子刨弄出来。却见它粉白透红,圆润鲜妍,茎萼处已经生了弯弯一株细芽,缀着两片小小绿叶,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年纪小不代表修行低,住得偏不代表见识浅。
我一眼便瞧出此果稀罕非凡,只是运气太差,到弱水边这种荒芜肃杀之地来生根。
还好遇到小爷,行个善,把你吃掉,免得根基不好,白受此生之苦。当然,我也能顺便加个百年灵力!
想到此处,我拿鼻头拱着那果儿的一身小绒毛,将它细嗅一遍,果然是异香扑鼻,令人垂涎。
再用双爪拨弄,那果儿白中染粉之处,居然褪了颜色,好似惊白了面孔,而那粉中透红的皮肉,愈发红艳欲滴,活脱脱像个粉嫩娃娃涨红了脸。
你这是害羞了,还是害怕了?
我龇牙咧嘴吓唬着它,心里却觉得此果儿长相甚美,性格嘛,甚易欺负!
于是抡起尾巴,回身便是“啪”的一鞭,将那仙果抽出个丈八远。
再高高跃起空中,一个飞扑,连一个伏地翻身,四爪朝天,将那果稳稳接在肚腹之上。腰力一顶,将它弹起,捧在掌间,张开血盆大口,作势欲咬。
那仙果本就甚是水嫩,经过一连串尾扫掌扑,虽然有我雪白柔软的腹毛接着,还是蹭破了皮,竟然沁出了滴滴甘露。
你可是在哭泣么?那我倒要尝尝这仙果的泪水,是不是也很鲜。
于是伸出舌,将那果儿上下舔了个遍,果然无比香甜,真想一口吞了!
但看那仙果滴露如泣,一身小绒毛也被我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个干净,光溜溜瑟瑟发抖,竟是我见犹怜,不忍下口。
我朝他龇龇白牙,喷出几口热气,看它吓得抖啊抖,心中好不得意——罢了罢了,吃了你,兴许能加个道行百年,却不若留着你,日后多个妙邻小仙。
心中打定主意,面子上却哪能轻易饶它?
我将那果儿放在水边,趴在它身边拿爪拨弄它玩:“桃之夭夭,你会不会发芽生根,大树参天?此地山穷水恶,猛虎难眠,你若肯给我当个邻居,日夜在此陪我,今日便放你虎口余生。”言罢又换上凶恶脸孔,龇牙道:“若你没本事在此地生存,却也尽早说一声,我便一口将你吞入腹中,剩个果核,也好挂在洞穴中,见证我日后成为虎中之王如何?”
那果儿似乎懂我之言,虽然哭唧唧胆怯怯,细芽却努力往那乱石滩涂扎下几分,鲜嫩的果子霎时萎顿了下去,却展开无数轻柔须根,牢牢护住眼下方寸之地。
有点意思,竟是个行动派。
我见它根须裸露,与弱水边的无尽荒凉相比好生脆弱,便拍碎了岸上滩泥,用爪掀了,为它根脉培了培土。
“桃儿,你欠我仙果一枚,当日日惦念,早点开花结果报答于我!要是不乖,惹小爷不悦,看我如何拿你练爪,折磨于你!”
【妙邻】
多日不去滩边,再见之时,那果儿扎根之处竟已长出一株小树,虽然地处贫瘠,却兀自顽强,树干挺拔,枝条抖擞,活得有模有样。
我心中高兴,奔过去就在树干上演练了一套新习得的挠挠掌法和扑扑神拳。
那小树像是被我戳中命门,居然浑身颤抖,枝叶婆娑。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它这样子大概——是在笑。
笑什么笑,区区小桃儿,想修炼到我这般境界,还不知要几百年!
你啊你,命真不好,摊上熙天最偏远僻静之所,也是水草最缺乏之处,修行之路还不知要比别人多遭多少罪呢。
瞧瞧,此地兔子都比别处瘦骨嶙峋,吃了硌牙。
此地弱水苦涩,既寒且毒。
小爷我向来讨厌热闹,就爱捡这没人之处修炼。你既当了我的邻居,就该陪我好好练功。老虎不发威,倒叫你一棵小树嘲笑可还得了!
于是,我朝着山壁猛扑过去,虎爪一划,岩开石裂,虎尾横扫,飞沙走石,扑拿撕咬,招式万千。
有人从旁观赏,气势果然更多了几分威猛。
斜眼瞥那株小树,腰杆仍旧挺得笔直,貌似无动于衷,只是枝头却默默多长了几片新绿,分外养眼。
日日练功,修行渐深,穷山恶水,唯我独尊。
有了这样一个无声无息的邻居,我的生活仍是寂寞,却总算有了陪伴。
无聊了便去水边找它消遣,头蹭树枝解痒痒,爪挠树皮磨指甲,尾缠树干练神鞭。
那树默默承受身上累累抓痕,只是闷头生长,峣峣不屈。
再不理我过几日便拿你试试我的虎头功如何?百无聊赖我拿一只利爪在树干上抠啊抠。
“疼……你这白毛儿猫咪是要抠个树洞出来怎地?”
“小爷憋了一肚子话没人说,抠个树洞倒倒牢骚不行啊!”我顶嘴回去,却猛然意识到——这是谁在跟我说话?
而且,居然如此放肆,叫我“白毛儿猫咪”!
“你每日练功辛苦,话又说得太多,肯定口渴了。”那个清朗俊秀的声音再度响起,惊得四处寻找声源音的我停下步伐,呆愣当场。
居然是它,一棵小小嫩树,在对我说话。
“桃儿小样,你居然这么早就已修成人言?怎不早早道来?”
“懒得和你贫嘴。”它答得理所当然,在我摩拳擦掌准备狠狠痛扁他之前,居然向我示好:“在我根部向东五步,石块之下,为你备了薄礼。”
“薄礼?邻居之间何必客气。”自觉待它无甚温情,我狐疑地走到石边,爪风一扫,掀翻大石,居然现出一泓小泉。
“清冽甘甜,好喝!”我只一口便将那泉水吸了个精光,底下隐隐露出树木的根须,竟是它滤了身边的弱水,攒了多日,才汇了这小小一汪甘泉。
“太少了,这怎么够喝。”我心中感动,嘴上却答得没心没肝,“对了,你一株桃树,为何说话竟是男声?”
“只有你这白毛儿猫咪误认我为桃儿,我本远方神木,来此幽僻所在,乃心远地自偏之意,懂?且修炼之人,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肯定是妙龄少女作妙邻更妙。”我小声嘀咕,明明是一株娇艳仙果,居然是公的,真是奇了。
他听得真切,居然又笑得枝叶轻颤,“喵喵喵喵的,果然是只逞能小猫。”
我蹲在树下挥舞利爪:“别得意忘形,再敢将白虎认作小猫,我管你是桃儿妖还是哪来的神木,一爪便将你拔了,三口啃成甘蔗渣渣!”
为了向他证明我的神威,我气沉丹田,大声咆哮——“嗷~~!”
于是滩涂上即刻黑云蔽日,乱石飞沙,猛虎长啸的音浪撼得那弱水三千,波涛涟涟。
——“喵!”我终于气短,最后收官尾音没控制好,不争气回到了平时柔软的调门上,见他浑身尘埃,犹自在边上笑得枝叶乱颤,我心中恨恨,这该死的变声期何时才能过去,被指虎为猫,甚是丢脸!
【化人】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某天我练功完毕,信步岸边,临水而照,弱水中那只毛茸茸的幼虎,终于脱去了圆滚滚的肥态,倒影出一只帅气大虎,虽然身形仍不免些许少虎期的稚嫩,却是不怒自威,颇具百兽之王的雏形。
必须去挽尊,给他瞧瞧我的俊朗虎躯。
哪知我那个破邻居竟然长得比我还快:主干参天,超过了我立起身的个子;根系蔓延,覆盖弱水之畔数里之遥;枝叶舒展,虽未曾开花结果,却已是亭亭玉立。
哼,臭桃儿,烂树,靠这一方穷滩涩水,也能长这么大。
我愤愤去树下饮水,才发现那汪甘泉倒是扩大了不少,足以供我饱饮一番。
“不错不错,当邻居,你倒还有些用处,桃儿快快继续长大,能为我遮风挡雨,让我洗澡游泳,那才痛快。”我一边说着,一边飞爪下水,拍了那弱水之中两尾大鱼出来,埋在他树根边当肥料。
只是那弱水性毒,沾上脱毛,居然把我白绒绒的虎爪烧成无毛的肉爪,着实令人不爽!
“我见你连舌上倒刺都掉了不少,想必是舔舐弱水所致,往后便日日喝我为你备的清泉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在弱水荒滩练功的我,幸有桃儿陪伴,倒不觉天地寂寥。
除却我越来越壮,他越长越高,不问岁月荏苒,不察光阴流逝。
直至他华盖亭亭,绿荫成蔽,我也终于修成了人形。
成人后的第一日我便去找他。
“你瞧瞧,爷只用三百年便修成人形,熙天之中何人能敌?”
我嫌弃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树身,慨叹道:“看你这地下根须都快铺满了弱水之畔,想必灵力丰沛,修为不低。却何时才能和我一样,化得人形,一起修仙证道?”
树并不作答,只暗暗鼓起一阵清风,掀起我华丽衣袍,抖落满身黄叶,越发衬得我皓衣胜雪,风姿卓绝。
他见了我这样,忍不住轻声感叹:“想不到你如此凶残,长得却这般好看。”
我被他夸得满心受用,得意之余,仍不忘叮嘱,“你也早些化身人形给我看看长得什么模样,否则我便随时凶残,一口吃了你!”
【渡劫】
掐指一算,离我的渡劫之日只余十年了。
我大着胆子前去羽族禁地盗出了舞空术秘籍,从此如虎添翼。
修成之后照例第一个舞给他看——半空中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御风飞翔,必定能把他给羡煞。
我从半空降下云头,化作人形,潇洒地抖抖白袍,嘿嘿一笑:“帅否帅否?你看呆了没?从今日起,你可唤爷为飞羽。”
“飞羽?你又不属羽族,纵然会飞,也应叫飞毛……”
居然敢质疑和取笑我的新名字!
我咆哮着走到粗大的树干边,二话不说,化指为爪……
“飞羽飞羽,下此毒手,你忍心吗?”他苦苦求饶。
我本恶虎,才不懂得怜悯!死命抠着那个被我抠了百年的地方,一个树洞早已无中生有,越抠越大。
“桃儿,你当了我这么多年邻居,还没认清自己的地位——滤水,撑伞,当观众陪我练功,当树洞给我发牢骚,几时轮到你提出异议?”
“不干!我上辈子是欠你怎的?”
“还敢顶嘴?”我一阵狞笑:“你若不愿,我便日日过来在你身上抠洞!”
他顿时噤声,哈哈哈,所谓蛇怕打七寸,树怕抠树洞。
十年说过就过。直至春雷响起,我知命中第二劫就在眼前。
有过第一次历劫的经验,便早已推知属于我的三劫大致非火即雷。
聚精会神,待到天色一白,一道蓝光劈山入地,我早有准备,化作飞虎在空中将那幽冥玄火轻松躲过。
果然不出所料,看来度劫不成问题。
我明明可找个僻静场所避那玄火,却为了显摆,非要围着邻居飞舞耍帅,却没料想那追着我的玄火没能打中飞虎,却轻易击中不能移动分毫的树木。
于是一声惊呼,他的树冠已燃起熊熊烈火。我见闯下大祸,二话不说,飞上枝头,一泡长长虎尿,灭了那幽冥玄火。
“算是还了你的百年净水。”我不无尴尬地说道。
“飞羽,恭喜你度劫成功,亦救我于二劫,万分感激。”他的语调虽带嫌弃,话中却满含真诚。
“什么!你何时也已度了二劫?”自诩强大如我,为了历劫费尽心机,他安安静静立在那里,怎么就度劫成功了?
“你我相识的第一日,便是我的首劫。”那淸朗男声笑起。
“我怎么不记得?”
“我的首劫便算是虎劫吧,险些变成一颗果核,幸得你口下留情。”他笑声如沐春风。“而今日之劫也亏你偷习了舞空术,飞虎撒尿,助我再历一劫。”
“嗷~~呜!”我一声大吼,忿忿不平。好你个桃妖神树,修行起来竟是如此容易!
我奋起铁爪,又把那树洞抠大了几分……
许是我的错觉,自那次尿劫之后,我的神树邻居长得更为茁壮。
可惜他始终是个木系笨脑袋,虽灵力充盈,却不懂化用,我俩相识数百年,他仍是修不成个人形,反倒是把那原本不毛的弱水荒滩,滋养成了连绵不绝的嫩绿草原。
每到夜晚,我便化为人形,靠在树下美美睡上一觉,或躺上枝头看那星斗漫天。
想着他再度一劫,便能得道成仙,兴许便会离开此间,往后我们大概再无机会这样彼此陪伴,便觉心中无尽落寞。
好在他的三劫迟迟未来——最好永远别来!
轰隆隆!
何曾料想,桃儿的劫难未至,我的三劫却赶上了熙天百世不遇的火雷天劫!
数百道电光撕裂长空,飞禽中雷化身焦炭;数百个火球砸向地面,走兽着火五内俱焚。往常冰冷的弱水也因雷火沸腾起来,鱼儿死体铺满水面!
“有种莫伤及无辜,都朝着爷来!”我汲取教训,生怕连累于他,仰天咆哮,引来身后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快躲在我树冠之下,让我帮你遮挡!”他如今华盖千里,早已今非昔比,焦急地呼唤,大义凛然颇有几分有难同当的气魄。
“我的天劫我自己背!你别小看了爷!”我在草原上纵身飞驰,离他远远的。
于是前有狼狈白影全力奔跑,后有雷电血光穷追不舍。天罗地网,步步相逼,纵使飞天入地,亦无可逃。
虎化人身,偷学禁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只见空中愈发血红,弱水乌黑翻腾,风云际会处金光四射,雷电交加,火雨纷纷。纵然强大如我,使尽浑身解数,躲了七八十道天雷,也渐渐抵受不住。
又是一道紫电朝我顶门袭来,我勉强躲开,尾巴却着了火,一尾雪白烧了个精光,未及痛惜,后腿又中了一块火陨石,一瘸一拐,怎躲得了身后连绵不绝的雷火?
千年道行一时休,没想到我熙天最后一只白虎,今日大限将至,在劫难逃!
我翻白在地,放弃了挣扎,等待最后也是最大的那道天雷,将我灰飞烟灭......
最后一眼,还是不舍地望向远处树影,他此刻的声音早已不复清俊,嘶哑伴着悲鸣——“飞羽!快过来,过来我树下躲雷,泉中避火!”
我听着他声嘶力竭地呼唤,苦笑一声。罢了,他一棵仙果小树而已,中了天雷定会形神俱灭,这次可没那么好运气一泡尿便能化解,还是从此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吧!
听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今生做了邻居,大概耗尽了千年修行。不知下辈子可还能相见?
无奈时至今日,我都没得见你的人形,可惜!
头顶的劫云红中透紫,火光四射。一声劫电雷声炸裂天际,朝我顶门劈来。
呜呼哀哉……天命若此,无力逆转!
我闭眼待死,却未觉疼痛。
什么情况?
睁开眼,却见一人挡在我身前,内着一身粉白透红长袍,外着浅绿罩衫,奋起宛若穹顶般的枝蔓,顶住了那道紫电。
“你是桃儿……”
我透过眼中水汽,看一道刺目猩红自他唇边滴落,虽然这张俊逸的脸是第一次见到,我却好像看了千百年,熟悉得早已铭刻在心。
他挺拔的身躯颓然倾倒,更多的鲜血自口中涌出,望着我的眼中,却满含笑意:“你这任性白毛虎,明知我无法行走,偏要躲得这么远,逼我勉强化作人形,才能助你度过这最后一劫,大概也是我的最后一劫……”
“别说话,你只是勉强化人,伤了元神,逆了血气,不会有事……”我紧紧搂住他,用手捂住他唇边不停涌出的鲜红,早已泣不成声。
他微微摇头,人影逐渐淡去,仍是笑着打趣:“想不到,我此生三劫,其实全是虎劫吧……你要乖乖的,从此白虎飞仙,威震天下,好好活下去!”
我抱着他不复存在的身影,悲愤难当,放声大哭,却不防背后一道天劫余波,将我震得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雨霁天青,晴空普照,弱水潺潺,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朝水边望去,却见那树果然移了方位,断了根须,亭亭枝桠早已变作扭曲一团焦黑,粗大的主干也被劈作两半,仍旧冒着零星的烟火。
“桃儿!桃儿!”我拖着瘸腿奔将过去,死命嚎呼,发出的声音却轻如猫叫。
【告别】
初识他时我还是只幼虎,不知天高地厚,整日打闹顽皮。
度劫之时,我刚成年,只想着挑战天命,尽早成仙。
而今又过了百年,我年富力强,名震天下。
熙天所有族类,皆知白虎之王有个习惯,便是得空趴在弱水之畔,望着一株枯树发呆。
他去了,原本水草丰沛的草原枯萎了,那方甘美的淸泉也在那一夜消失了。
我的心,跟着枯萎了,消失了。
而今再大的领地,再多的部下又有何用?换不回我记忆中挺拔的身影。
可是今天,居然有人胆敢坐在枯树干上!
难道他不知,我乃此地的大王?
难道他不知,他坐着的那段枯木,是我心尖上的弱水之邻?
我要用铁爪将他撕成碎片,让他用鲜血来偿还不敬!
“我能救活这棵树。”
我扑到近前,那人却抢先开口,披挂一身似金似玉的战甲,闪烁仿若龙鳞。
“这百年来,有很多人对爷说过这句话”,我拍了拍肚腹,“而今他们都躺在这里。”
那人微微一笑,“白虎王飞羽,本座要一统熙天,你来助我一臂之力。待得归来之日,你便能见到鲜活的他。”
我化归人形,束起长长一头白发——白虎化人宛如雪,更何况自那晚后,我已一夜白头。无论是要嗜血吃人,还是要浴血上阵,总要先束发,免得沾染血污。
“以何为证?”
那人倒也爽快,手指一划,滴出指尖一滴鲜红,渗入那焦黑的枯木,慢慢地,染血之处,居然挤出了嫩绿小小一根细芽!
这抹新绿我见过——千年之前,曾经有颗仙果,便顶着如此可爱一根侧芽!
龙血回天!
我泪流满面,欣喜若狂。
收拾了行装,在临行前那个明朗的月夜,我抚摸着枯木之上小小新绿,“你要乖乖的,待我归来之日,再与我相伴为邻。
【情劫】
斗转星移,此别经年,熙天烽烟四起。
我信守诺言,帮助龙神收服五族,平定天下。
听说百年光阴,他已渐渐复原,绿茵成碧,华盖如穹,参天神木,护佑四方。
于是,弱水之畔再次被他滋养成生机勃勃一方水土。而今竟是百花竞芳,灵兽汇集,燕栖蝶舞,鱼游自在。
甚至连树下那泉净水,也扩展得无限广大,弱水既毒且苦的表层,都被冲淡化解为甘甜可饮之水,居然吸引了向来挑剔的鳞族人鱼前来栖息,夜夜歌唱,惹人流连。甚至连我那而今已登基称帝的老大都时常来此地寻欢作乐。
可是——他却把我忘了。
再度相见之时,他居然担心我白虎肃杀之气太重,会惊吓了身边那些“家人们”。
他把那些依赖他的弱小生灵唤作家人,却忘了曾经茫茫天地之间,荒滩之上,一树一虎,曾相伴那样漫长的岁月。
也是,替我挨了火雷天劫最重那道紫电,他毁了元神,伤了树心,就算借助龙血神效,仍是丧失了记忆。
好在他善良依旧,见我满身苍凉,仍不忘叮嘱:“取树下泉水饮用沐浴,于树冠下安心休憩。”声音清朗动人一如往昔。
于是,我又恢复了往日习惯,堂堂熙天大帝最信赖的虎王统帅,只要得空,便来弱水之畔,趴在树下与他相伴。
我们闲话家常,彼此打趣,再度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们坐看日月恒生,光阴匆匆。
看弱水之畔再次变得愈发草木丰茂,香花遍野,生灵安居。
坐在水边舔了舔毛绒绒的爪子,又在脸上抹了抹,水波倒影着我永远不会衰老的容颜,也倒影着身后桃儿永远挺拔高大的树身。
我想告诉桃儿不要再滋养这些小花小草,燕子蝴蝶的实在令人心烦,
可是我没告诉他,他就是喜欢这样,况且在他眼里或许我与那些燕子蝴蝶也没有什么不同吧。
“你灵力强大,根基深厚绵延何止千里,为何困守此地,仍为树形,迟迟不肯修炼成仙?”
“实不相瞒,我早已历遍三劫,心境却与少年不同。比起成仙晋升,惟愿在此地做一株固水之木,以已之力,造福熙天生灵。”
看他一副恬淡闲适,与世无争的模样,我无话作答。他记得历过三劫,却忘了曾亲口说过,三劫皆是虎劫。
他不知我此刻心事,反问道:“虎兄早已历劫无数,又是大帝身前干将,神力非凡,战功赫赫,为何不早日晋升上神,却于此处消磨光阴?”
为了陪你!我差点冲口而出,却只能一笑置之:“大帝说我少历了一场情劫,须得补齐,方能得晋上神。”
“情劫?凭虎兄俊美,找人恋爱又有何难?或者以白虎之威,母老虎还不是招手即来?”他乐个不停,只把我的情劫当做玩笑。
“我如此懒散,才懒得历什么情劫。再说凭我丰神俊逸,是母老虎配得上的吗?”我眯着眼睛好生不满,运起利爪抠那树洞惩罚他的胡言乱语。
却希望此树洞就是一个树洞,能让我将满心真情,尽数朝他诉个干净。
【开花】
“虎兄,听说你明日又要出征,我让大伙儿一起送你。”
“不必,我向来讨厌热闹。”环视如今满是小羊小鹿的树下,我恨不得现出虎身,把它们统统吓退。天天吸引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生灵来此,原本我一个人喝水的清泉,都快成了他们游泳泡脚的地方了。
他却不理会我的冷淡,枝叶轻摇,水中便浮现七条人鱼,那是大名鼎鼎的熙天鳞伶。传说听闻他们的歌唱,便会忘却世间烦恼,陷入爱恋的甜蜜。
鳞伶的歌声仿若天籁,他们的美貌胜于一切。
而其中拥有绝色容颜的那条白鲢人鱼,似乎与他颇是熟识,居然坐上枝头,纵情歌唱,那条长长的鱼尾,盘在树干之上,拍打着树下清泉。我却分明觉得,那是一条银龙之尾。
在动人的离歌声中,我饮下临别之酒。不知何故,本是拿树下甘泉酿制的美酒,却有着微微的苦涩。
此次征伐旷日持久,战势激烈。
险胜而归,我身负重伤。只想快快回家,回到他身旁。
走近弱水之畔,却闻得馥郁芳香千里飘传。
我不可置信——他竟然开花了!
自下而上,满树满天,粉白透红的花朵,美艳齐天。
相识几千年,他从未开过花。
不是为了迎接我班师,却是什么原因,让他这般欢喜……
是夜,我隐瞒了一身伤痕,拖着病躯,昏睡在树下。睡梦之中,兀自不安稳,恍惚听见那人鱼的歌唱,和他开怀的笑声。
直至冰凉的淸泉送至干裂的唇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看见他望着我,眉目满含关切。
“你发烧了,满身是伤,怎地不早说!”他喂我饮下清冽之水,又浸了湿布为我擦身疗伤。
而我,从头到尾,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仿佛一眼万年。
有多少年了,自那日天劫,我终于再度得见他的人身!记忆中挺拔的身影,命悬一线的匆匆一眼,却铭刻五内,再不能忘。
他还是那样漂亮,粉白嫩绿的衣袍,浅笑含情的温存。
桃儿,我等了太多年,青丝白发,蹉跎韶华。
你可是终于想起了我,想起我们视彼此为唯一,相伴千载?想起了你为我,历了三次虎劫,不惜舍命相救?
弱水三千,你可知我今生今世,只愿取一瓢饮?
可惜,他不知。
他关心我,只是出于朋友。他开花化人,竟也未能忆起我,忆起我们的曾经。
他告诉我,如今他有了名字,叫做远歌——远方神木,临水而歌。
我却分明知道,歌者不是他,他心里驻了别人。
他是我的桃儿,我是他的飞羽,但他终是忘了。
就像他如今口口声声叫我虎兄,而不是白毛猫儿,更不是飞羽。
【轮回】
“白虎飞羽,冷面冷心,纵横天下,倨傲不群。”
不知又有多少年过去了,我竟以这样的形象流传于熙天族人心目之中。
却有谁知道,起初弱水之畔那只毛茸茸的幼虎,并不是这副模样。
我征伐天下,建立不世功勋,却很少返乡,只因不想再打扰他的生活。
他几度开花结果,将那些充满灵力的仙果无偿赐予鸟兽鱼虫们分食,浑然不惜耽误个人修行。
哪怕灵力齐天,他仍是不能长久地化身人形,只能以那淡淡虚影,存在于树荫遮蔽之地。
他无私于五族,却偏偏忘记,于最初之时,便欠下我一枚仙果。
哪怕众生尝遍,唯有我,始终未曾尝过那粉白透红的果儿,究竟是何滋味。
相濡以沫,终不免相忘于江湖。
相伴为邻,难逃今生陌路。
罢了,白虎无情。
抱着那未曾出口的爱,了此一生,便是我的归宿。
却未曾想,某日老大匆匆驾临,要我下凡度情劫,归来必成上神。
我冷哼一声,才不信他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术。
几个白眼逼出他的实话,果然是求我帮忙。
问题凭什么要我沉弱水,遭这一番轮回?别说当上神,就是当熙天大帝我也不稀罕。
“我的情面你不给,就当是他求你,如何?”
老大说着于那个我最熟悉的树洞中,掏出一枚犹存的仙果,粉白透红,鲜艳欲滴。趁着我陷入回忆错愕的时机,不由分说令人将我捆了,把那果儿塞入我虎口之中。
长鳞的老东西!你待怎地,难不成死之前想让我得尝平生所愿?
我将心一横,正欲咬下那鲜美多汁的果肉,却听他附耳轻言:“莫咬破了,还指望他呢。”接着便是一支落雁令,将我沉入弱水,好生凶残。
弱水下方的乱流依旧是当年的苦涩滋味。
我一身漂亮的白毛被那毒性腐蚀尽去,气死我了,到了异界,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秃毛虎,丑得没法见人,还历什么情劫!
突然,口中塞着那果儿,渗出点点甜美汁液,刺激得我灵台一阵淸明。
历情劫?什么意思?莫不是这一切皆与他有关……
想及此处,我终于精神大振,寻回了求生欲念。提起四爪,便朝那水下微光之处奋力游去。
此生缘浅,夙愿难偿。
但求异世,于那光阴尽头,双宿双飞……
作者:远远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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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虎一树,相伴为邻。历经数劫,彼此依存。幼虎初遇仙果,笑之“桃之夭夭”,一丝善念使然,仙果扎根弱水之畔,送虎百年清泉,。虎化人身,在劫难逃,桃儿幻化人形替虎挡下火雷天劫。后得以龙血相救,征战归来的猛虎闻得馥郁芳香千里飘传,相濡以沫,终不免相忘于江湖,新生的桃儿已失去记忆。情劫已至,含在口里的仙果让虎保持清明,他渴望那光阴尽头,双宿双飞……
远方神木,临水而歌。这是虎的挚爱,异世,兜兜转转,一定会在一起吧。
这是一个让人笑着又眼中带泪的故事,在放大的脑洞中承载了尘世的爱和无奈,幸好,还有希望,特此推荐。
作者有话说: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很多在爱情中看似不羁的人其实反而有着更敏感的心灵。
今年是壬寅虎年,白虎飞羽将会是我的长篇小说《梦呓流年》第二部书的男主,而他在现世和神树远歌间的爱恨情仇也会随着小说和这个番外一一印证,希望大家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