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记

赵怀玉百日宴那天就被封了含章郡主。原本朝中有人反对,百日婴孩太过幼小,况长公主之女得封郡主于礼不合。礼部的侍郎们很正经地争论了几天,是老学究江南大儒陈梅夫搬出前朝长乐郡主的旧例才令满朝信服。赵怀玉得享如此隆恩,除了母亲是本朝唯一的长公主的缘故外,她的父亲——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赵源力抗吐蕃的功勋才是她显贵身份的缘由。

与雍容娴静的母亲乐平长公主不同,赵怀玉继承了父亲的勇武之气。从小跟着父亲演武狩猎,一进入狩猎场,她就感觉快乐极了——漫山生灵都是她的猎物。她的射艺很好,能射野兔、獐子。甚至有一次,她射中了一只野猪的屁股,简直要骄傲到天上去,可惜最后还是给它跑掉了。萧承燕说,野猪记仇,说不准会回来报复。她才不担心,只是不甘,缠着萧承燕给她更大力的弓,势要一雪前耻。

萧承燕是公主府侍卫,一个高大白净的太监,据说武力超群。赵怀玉没见过萧承燕武力超群的样子,他总是毕恭毕敬跟在赵怀玉的身边,作用类似一个侍卫加老妈子。

她担心萧承燕过于温吞的个性,因此向他提议,日常不妨严厉一些:“最好像父亲那样。”她进一步解释,“不要总是笑,要这样,”她对着萧承燕模仿父亲威严的表情,“这样的话,任谁都怕你。”

“您想让人怕?”萧承燕一开口就嘴角上翘,眼神柔和,像一只温驯的大猫。

赵怀玉觉得不贴切,想了想,说,“我想让人都听我的!”

萧承燕笑出了声,赵怀玉狠狠地瞪他。每当她说了什么蠢话,萧承燕就喜欢这样笑。他用逗弄小孩子的语气说:“公主府除了节度使大人和长公主,谁敢不听郡主的?”

赵怀玉想了想,也是。可也不是。总之说不清。

萧承燕又道:“其实,郡主的话,就连大人和长公主,也很少违背。”赵怀玉一想,确实如此。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的要求,好像还从未落空过。不过,赵怀玉又想,萧承燕根本不懂!因为他是个太监,太监萧承燕什么都不懂!

她拉起侍女白兔的手转身就走:“唉,他什么都不懂啊!”萧承燕站在原地,白兔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赵怀玉拉着白兔走到清辉小榭,吩咐门口的小狐狸和梅花鹿:“谁也不许进来。”

清辉小榭四面环水,仅靠一条栈桥与岸相连,最宜讲悄悄话。赵怀玉支着胳膊靠在窗前,望着粼粼碧波出神。白兔给她奉一杯茶,问道:“可是在想那个人?”赵怀玉烦闷地叹了口气。白兔道,“要我说,那个人不见得就是郡主梦里的白鹤。”“你懂什么,”赵怀玉道,“我一见他就知道,必定是他。”白兔好笑:“郡主梦到的是一只白鹤,怎么就必定是他了?”“怎么不是?”赵怀玉道,“我一梦到白鹤,入宫便看到了他,我一见到他,便想起了梦中的白鹤。你说,怎会有这么巧的事?”白兔笑道:“我们一路入宫,见到的人何止他一个,郡主对他一见倾心,才会想起白鹤之梦。可是,”白兔又叹息道,“可惜他定了亲了。”赵怀玉更烦闷了,她望着水里飘来的几片金黄的樱桃落叶,幽幽道:“要是皇帝舅舅肯为我赐婚就好了。”“可是长公主今夏才拒了陛下的赐婚。”是呀,母亲不想我嫁给那个黄毛狮子狗。“长公主若不拒婚,郡主就要嫁到异邦去做王后啦。”还是那个人好。“听说光在路上就要走好几个月,郡主,那可辛苦得很。”像一只白鹤,卓然而立。赵怀玉脸上又露出那种微笑。“郡主呀,”白兔摇摇她的手,“你看。”

隔着岸边的芦苇,一个人影遥遥地走了过去,她认出那是宫里的服制。

赵怀玉跟白兔从清辉小榭出来,看到萧承燕等在岸边。

“你的弓箭练得怎么样了,小狐狸?”小狐狸笑了:“回郡主,我练得不好。”“我听说你每日闲时勤练弓箭,是最用功的一个。”“不敢不敢,”小狐狸道,“弓箭好玩儿,无事时我就在院子里练练。”

“让我看看你的准头,小狐狸。”赵怀玉拿一把弓箭给她,“射得好,我就带你去狩猎。”

“是,郡主。”小狐狸捡起一颗石头投进芦苇里,一只秋雁扑啦啦仓皇而起。小狐狸气定神闲地搭箭瞄准,一下子就射中了。赵怀玉拍起手来:“真不错!小狐狸。”小狐狸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狐狸,射他。”赵怀玉道。萧承燕眉头皱了皱:“郡主,弓箭无眼,不可儿戏。”

“你怕啦?”赵怀玉得意地望着萧承燕,命令道,“站在那里别动。”

“小狐狸,射他的帽子。”

萧承燕不错眼地盯着小狐狸。小狐狸跪下了,将弓箭放在地上:“奴婢不敢。”赵怀玉道:“我让你射,有什么不敢,难道你敢违逆我吗?”“奴婢不敢,”小狐狸道,“可是,我的箭术不佳,恐怕会伤到萧大人。”“快搭箭吧,你想让我生气吗。”“奴婢不想,”小狐狸犹犹豫豫地搭起了箭,感到手心里湿漉漉的。

一支箭破空而去,小狐狸紧张地两眼发黑。随着梅花鹿一声惊呼,赵怀玉哈哈大笑,小狐狸定睛一看,萧承燕的帽子上,箭尾犹自颤动不已。

“你的箭法不错,”赵怀玉笑道,“只是胆量还要再练练。”小狐狸擦擦满额的汗:“回郡主,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着萧大人啊。”

赵怀玉哈哈一笑:“说的也有道理。”她向着萧承燕走去,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递给白兔:“照着这个样式,给萧首领做顶新的。”

“小狐狸的箭法不错吧?”她问萧承燕。萧承燕道:“箭法尚可,只是郡主以后,不可再做这样的事。”“你生气啦?”“长公主知道后,恐怕要责罚郡主。”“谁也别告诉母亲!”赵怀玉道,“难道赔你新帽子也不行吗?”看到萧承燕不为所动,赵怀玉道:“或者我也给你当靶子。有什么大不了!”她索性退后几步站定,伸平了双臂,一闭眼,“来吧,我是最相信你的箭术了!”白兔慌忙阻止:“郡主又说疯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赵怀玉急道:“萧首领要向母亲告状,我完啦!”白兔微笑道:“长公主慈爱,不过就是禁足罢了。”“关在房子里,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赵怀玉道,“好姑娘!你快跟萧首领说几句好话吧!”白兔道:“要萧首领不生气也简单。”“快说。”“萧首领所气者,无非是郡主行事有些放诞,他也是为郡主着想,害怕传出去,于郡主声誉有碍。这么多年,因陛下的恩宠,节度使大人跟长公主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讲了多少坏话,这几年郡主大了,他们又开始挑郡主的理了。”“白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赵怀玉道,“比如上次玉临公主的事,明明是她欺辱我,可是那些坏官却反倒为她鸣不平,说我以下犯上,是,她是我的表姐,可是表姐欺负表妹,表妹难道不可以反抗吗?连皇帝舅舅也站我一边,那些坏官却颠倒黑白。”“是呀,”白兔道,“萧首领今天,正是因此生气,他害怕传出去,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又该大做文章,到时候长公主也知道了,节度使大人也知道了,全天下都知道啦。”

赵怀玉心内有感,频频点头,她走回萧承燕身边:“萧首领,我错了。”萧承燕静静望着赵怀玉的眼睛,赵怀玉低垂着眉眼:“今天宫内来人,我不该这样胡闹。”萧承燕道:“若宫内没有来人,就该如此胡闹。”“不是不是,”赵怀玉道,“无论宫内有没有来人,无论在哪里,我都再不胡闹。”她仰起脸望着萧承燕,“自及笄后,总有人向皇帝舅舅告我的状,我知道,他们想参父亲,没什么由头,只好拿我下手,好在皇帝舅舅头脑清明,不至受他们蒙蔽。但我自此也要万事谨慎,再不惹祸。萧首领,你别生气啦。”白兔也在一旁道:“郡主既已明白这个道理,日后必定谨慎行事。萧首领的帽子不必担心,明日便可奉上。”“帽子么,”萧承燕缓缓微笑,“帽子的事情倒是不急。”

萧承燕不生气了,赵怀玉便指使一旁的梅花鹿:“你去告诉胡总管,就说小狐狸以后不看园子了,就跟着我。”她告诉萧承燕,“我要带她去狩猎,她一定能射到獐子。”

晚间吃饭的时候,赵怀玉见到了母亲。乐平长公主一副忧容,食不下咽的样子令赵怀玉也觉出不妥。“母亲为何心忧?”赵怀玉道,“今天见着一个宫人来府,可是有什么事情?”

原来那宫人是皇帝所遣,来邀她们母女八月十五中秋节入宫赏月。“这有何忧,”赵怀玉笑道,“例年中秋都曾入宫赏月,不过应个景,太后高兴高兴罢了!”“你呀,”乐平长公主道,“今年吐谷浑王子在宫里,他私下曾多次向陛下求娶你,都被我拒绝了。若他在席间又提此事,他毕竟是一国王子,陛下为了两国之交,怕是真的要将你许给他。”“我不同意!”赵怀玉道,“中秋那日我不入宫了,母亲就说我得了病,对!传染病!”乐平长公主笑她的幼稚,又为她焦灼:“即便人不去,你的亲事陛下总是定的下来。”“我不管,”赵怀玉道,“那母亲告诉他们,我死啦!打猎的时候被豹子咬死了!”“不许胡说!”“总之,我不要嫁给那个吐谷浑的王子,他活像个黄毛怪!”

“母亲,”赵怀玉道,“女儿要嫁的,是一个白鹤般的男子。”“白鹤般的男子?”乐平长公主笑了:“那是什么样的男子?”“立春的时候,在宫里,母亲,你没看见他吗?”“你说的是谁?”“太子哥哥身边那个顾川顾遥之。”乐平长公主吃了一惊:“你如何认得他?”赵怀玉摇头:“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是玉临公主告诉我,那是顾遥之,他的祖父,就是秘书省的顾监。”“会稽顾氏,倒也是名门。”“配不配得上郡主?”“女儿家不许说这样的话!”乐平长公主道,“你的亲事,自有父母为你做主。”

八月十五,赵怀玉随母亲入宫赴宴。远远地她看到顾川随在太子夫妇身侧。乐平长公主跟着望了一望,问引路的内侍宫人:“太子身边那个年轻人,看着有些眼熟。”内侍回道:“那是顾川公子,秘书省顾监的孙子,这几年在东宫伴读,颇得太子重用,连陛下也赞赏有加。”乐平长公主一笑:“太子的眼光向来不错。”

宴席一瞬而逝,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赵怀玉全没注意。她坐在那里,满脑子都是太子身边那个颀长的身影。那个身影幻化成一只翩翩的白鹤,展翅而来,她骑上白鹤,身穿华丽的礼服,就像玉临公主出嫁时穿的那样。她身边跟着白兔和小狐狸,萧承燕在前边骑着马。“小狐狸,拿弓箭来。”连弓箭上都绑着红红的绸缎,喜庆极了。她太高兴了,要对着萧承燕的帽子来一箭,白兔拦住她:“郡主别淘气,这可是成亲!”是呀!这可是成亲,想到这里,赵怀玉高兴死了,她伏在白鹤的背上笑,白鹤竟有香气。“是丹桂的味道。”

“狗鼻子真灵。”赵怀玉睁开眼,原来是玉临公主。她接过玉临公主递过来的一个锦绣香包,“园子里的桂花开了,我采来做了几个香包,好闻吗?”“好闻。”“白兔,你家郡主喝多啦。”玉临公主笑道。赵怀玉摇头:“没啊。”“那怎么呆头呆脑。”“布库旗才是呆头呆脑。”赵怀玉道,“你怎么没跟驸马在一起?”玉临公主的驸马布库旗是吐谷浑王子的亲弟弟,作为吐谷浑质子自小在宫里长大,早已是个汉化儒生的做派,跟他的王子哥哥完全两样。“那个呆子,”玉临公主摆摆手,“被他的哥哥拉走啦,一定又是喝得烂醉。”“怀玉妹妹,”玉临公主忽然眨眨眼,放低了声音,“姑母今天,给你相了一个好夫君。”“哎呀,公主,说的什么话!”白兔急得连忙观望左右,所幸无人注意这个小小角落。“这有什么,”玉临公主道,“你家郡主不愿意和亲吐谷浑,这下可好了。”“是谁呀?”赵怀玉问。白兔急道:“公主没个正经,郡主还问!”“白兔姐姐别生气,我可没开玩笑,”玉临公主道,“姑母这一晚,尽围着太子妃转,我看呀,她是看中了太子妃的堂弟。你家郡主,八成要嫁给会稽顾氏咯。”“别说啦公主,”白兔恨不得捂住玉临公主的嘴,“人多嘴杂,你可别害了我们郡主。”“可你不是说,”赵怀玉有点不好意思,“顾家的子弟都定了亲了。”“姑母跟太子妃出面,哪有定亲一说?怀玉妹妹,只要你点头,这门亲事,必定成。”玉临公主笑了,“那个顾遥之,你喜欢吗?”赵怀玉摇摇头:“我不知道。”“呆了不成,”玉临公主道,“从前你还向我问他。都忘啦?”赵怀玉笑道:“我的亲事,自有父母做主。”

赵怀玉的婚事定在了来年二月初八,太后指的婚,太子妃是媒人。这下皇帝也没办法,和亲吐谷浑的事情只好作罢,同时,封了顾川为亚中大夫。从此,太子妃便常邀赵怀玉及乐平长公主入东宫相聚。顾川也总是在,他对赵怀玉恭敬有礼,和对乐平长公主没什么两样。白兔说他跟布库旗一样是个书呆子,赵怀玉也有些不解,明明从前见他在太子身边,是那样风趣灵动,笑起来像一种清凉的果子酒,怎么一对着自己就变得呆若木鸡?“他与郡主相识未久,难免拘谨。”太子妃笑道,“我这几个兄弟里,数他最得祖父疼爱,亲自教养长大,怪不得姑母看中了他。”“他怎么看我?”赵怀玉低头,看白兔在指甲上涂寇丹,“见了我,他总是不多说。”太子妃道:“他说你生得美。”白兔笑得手打颤,赵怀玉也笑,但是故意很平静的样子,“他从不跟我讲这些。”“见过郡主。”“郡主近日安好?”“长公主安好?”赵怀玉想,对着自己,他总是有礼有节得令人不快。

冬季将至,父亲从西南驻地回京,出城狩猎的时候赵怀玉照例要跟去,乐平长公主劝她也不听。顾川对她不冷不热,她有时候忍不住和他生气,他又知错而改,对她赔笑认错。有时候她对着白兔哭,要去找母亲退了这门亲事。“定下的亲事哪有退的?”白兔道,“况且我们是女儿家,退了亲成什么样子?”“顾川不是也曾退了那前一门亲事?”赵怀玉道,“那个女儿家又怎么样了呢?”“郡主快别提这些,”白兔道,“长公主不愿别人知道顾公子退过亲。”“他既然退了亲,就该一心一意待我,为何又总惹我生气?”“大概一对男女在一起,总是会这样。”“我不见父亲和母亲是这样。”“节度使大人常年在外,他们夫妻相聚不易,自然不生争吵。”“我不见太子跟太子妃这样,也不见玉临公主跟布库旗这样。”“他们这样吵了架,怎么肯让郡主知道?就像郡主受了委屈,只好跟白兔讲,怎会告诉他人?”“你说的有道理,白兔,可我心里烦闷,一点也不快活。”白兔为她支招:“节度使大人要出城打猎,你带小狐狸去玩一玩,打上几只獐子,保管就快活起来。”“是啦,”赵怀玉破涕为笑,“再打只白兔回来,给你做衣领子。”

打猎的时候,为了射野猪,赵怀玉执意要用萧承燕的弓。那是把一石有余的弓,比她惯常所用的六斗弓重多了,她跟小狐狸围着野猪转了很久,萧承燕带着侍卫护在左右,终于还是射到了人生第一头野猪。赵怀玉高兴极了,当即报告给父亲,节度使大人也很高兴,送她一把精弓,连萧承燕跟小狐狸也得了赏,大家都很高兴。只是到了第二天,赵怀玉才发觉拉伤了手臂,痛得几乎抬不起来。顾川来看她,一副温柔关切的样子。顾不上手臂酸痛,她带他去看猎的野猪,还有很多獐子野兔。顾川也随着她的兴致,赞她箭术高明。她很高兴,又感觉很爱他,看他像萧承燕一样温柔可喜,又像父亲一样端正有气概。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他还是她的白鹤。

赵怀玉成亲的时候,是皇帝亲自主的婚。她穿着跟梦里一样的婚礼华服,头上戴着太后亲赐的四重楼缠金丝簪花的高冠——宫廷里顶顶厉害的工匠打造,光彩夺目,像天女临凡。都知道她是乐平长公主与剑南节度使的独女,虽是郡主下嫁,婚礼的气派比玉临公主当年也不遑多让。

变故发生在夜里,那个时候婚宴已经结束,她坐在婚房里,只有白兔陪着。这一天她都努力端庄,要做完美的新娘子。头上的高冠很重,压得脖颈都酸了,她也笔直地坐着不肯叫一声苦。虽然她心里已经呼喊,成亲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顾川终于来了,大概宾客们都已散去,外间的喧哗也渐渐没了。他醉了,走路都在摇晃。一双手掀开她的盖头,他醉成这样也还是认得她,东倒西歪地行礼,言语却还清醒:“太失礼了。他们灌许多酒,我醉了。”他摇摇晃晃地对着她,只是絮叨着,“郡主,这太失礼了。”白兔跟她都笑起来,她起身要扶他坐下,忽然,外间传出一声惊呼。如起一声惊雷,哭声喊声连成了一片。

是那个女孩子死了,把自己刺死在顾川和赵怀玉的婚房之外。赵怀玉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远房表妹,自小的婚约,顾家退亲之后,她什么都没做,大概只等这一天。赵怀玉亲眼见到一双含恨的眼睛,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顾川的眼里也是一样的恨。那一晚顾宅乱之又乱,人人都忙着收拾残局,再没人在意新娘。她从公主府带来的几个侍女被安排在他处,身边只有白兔相伴。管家临走向她告罪,“实在是事发突然,让郡主受惊了。”“无妨,”还能说什么呢,转身的时候,她觉得整颗头有千金重,那四重楼缠金丝的高冠有些摇摇欲坠的架势,她死命挺着,一步一步走进深洞般猩红的屋子里。她梦游一样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的人,盛装的新娘子,郑重得可笑。她呆坐不动,任白兔将头饰一件一件拆除,在案上堆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废墟。

新婚夜的命案被乐平长公主瞒下,顾宅上下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赵怀玉身份尊贵,顾家的妯娌们对她敬重而疏远,顾川父亲早亡,只剩一个母亲,对她还算和善,只是总仿佛隔着一层,不像是婆婆对媳妇,倒更像对郡主多一些。她以为是身份使然,便刻意收敛了许多性子,甚至有些讨好众人。

日子比想象的无趣,顾川兄弟姐妹不少,却鲜有人与她相交。不过节庆时走动走动,也像是虚与委蛇。她的院子像一座孤岛,总是冷清清。于是频繁回公主府,乐平长公主又劝她不要总是回娘家,传出去不好听。又问她在顾家可受委屈,她又讲不出来,于是更觉沮丧。她问母亲,为什么人人都要成亲,成了亲,总是不像在家那么舒心。乐平长公主笑她这么大了还要跟母亲撒娇:“做媳妇自然不及做女儿舒心。能够自己挑选丈夫,已经超越了世间多数。”是啊,赵怀玉想,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嫁给顾川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可有时候,赵怀玉怀疑顾川恨自己,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总是令自己生气。她气得吃不下饭,也没人为她主持公道,唯有白兔苦口婆心地劝她。“为了这么点小事,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可恨的是,令她生气的就是这些小事,顾川总是对她恭顺,又总在小事上跟她过不去,让她讲出来也觉得自己好笑。后来她也恨上了顾川,恨他的冷漠和相敬如宾。有天,她知道了顾川不吃鸡蛋,“听说你不吃鸡蛋。”“是的,郡主。”“那鸭蛋呢?”“什么蛋都不吃。”“蛇蛋也不吃?”“是的,郡主。”“吃了会死吗?”“倒也不是。”“会生病?”“只是会吐。”

后来,她听说顾川要纳妾。赵怀玉嫁到顾家多年,一直无所出,顾川纳妾,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况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顾川母亲身边的月云,长相平凡,从来低眉顺眼的一个侍女。任谁也无话可说。可她就是不舒心,后来,她让厨房做了一桌鸡蛋,蒸蛋羹,炒鸡蛋,煮鸡蛋,蛋花汤。“你吃!”“不行的,郡主。”“你吃,吃给我看!”赵怀玉心里有股扭绞着的恨意,让她几乎面目可憎。顾川无奈,当着她的面吃起了鸡蛋羹,没想到真的吐了,吐得愁眉苦脸,像吃苦药的小孩子。赵怀玉哈哈笑个不停,感觉自己终于赢了一场。随即又替他委屈,可怜起他来,觉得自己不好,欺负了他。她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漱口,他有气无力地双手接过,郑重地道谢,倒让她不舒服。但纳妾之事终究就这样了。

她呕了几天气,又找借口骂了月云,她给她奉茶,她半天不接,假装没听到,晾着她。她也还是赔笑,她不敢不笑。一个斗志昂扬的人找不到对手,也就渐渐失了斗志。赵怀玉心里明白,她们不敢和她斗,在顾家,没人和她斗,因为知道斗不过。她们全都哄着她,顺着她,远着她。让她一肚子气也撒不出来。顾川也不和她斗,他只躲着她。躲不过了就哄她,一副滴水不漏的敷衍相,他好起来好得像梦。可她偏偏最爱做梦。

没过多久,月云有了身孕,全府上下都喜气洋洋。赵怀玉却病了。她一病大半年,先是没什么食欲,后来又暴饮暴食,后来又一日瘦似一日,她总觉得自己快死了,每天都提不起什么精神。顾川看着日渐憔悴的赵怀玉,看她每顿饭吃不了几口,全吐了,心里竟有种隐隐的痛快。又为自己的痛快而惊惧,一直以来,他看赵怀玉是无边的权势,背后是太子和剑南节度使,他无力抵抗。他恨这种无力,连带着恨上了赵怀玉。从倩宁死的那天他就开始恨,那是赵怀玉嫁到顾家的第一天。现在他想,赵怀玉快死了,是自己连同整个顾家,快要把她冻死在了这座小院里。

月云生了个男孩子。赵怀玉对顾川道喜,恭喜他这一脉终于有后了。惨白的一张小脸微微笑着,似乎真心为顾川高兴。顾川抚着她的手,安慰道,等你身体好些了,孩子来给你抱。赵怀玉望着他,摇头笑了,我不喜欢小孩子。他摸摸她的脸,枯瘦得可怜,竟有些心酸,笑道:“这孩子乖得很,你一定喜欢。”她还是摇头,还是笑,那也不要。她说,母亲生了弟弟后就没怎么管过我,弟弟天天生病,母亲尽顾着照看他,幸好,他只活到两岁。他脸色微变,僵硬一笑,给她掖掖被角,搭讪着离去了。“郡主说这些做什么?”白兔如今心疼赵怀玉,连呵责也不舍得,只是心痛,“让姑爷多心。”赵怀玉眼角微热,只是流不出泪,她摇摇头,她如今总是在摇头,好像什么都拒绝:“我知道了他恨我,我也不要他可怜我。”

月云母凭子贵,在顾家地位陡升。她本就是顾川母亲跟前的人,现在更是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派头。赵怀玉有心嫉妒,可却没那个力气了,如今,她连讲话都嫌费力。何况月云对她,从来也没什么过错。顾家的人对她,好像全都没什么过错。敬重,顺从,让她无话可说。于是她赐月云许多东西,也赐了孩子许多东西。她这样通情达理,倒让顾川心软,对她倒比从前温柔和顺,再没忤逆过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可惜是迟到的喜。

很快到了孩子周岁,顾家大摆宴席,连乐平长公主跟太子妃也来了。赵怀玉这天精神不错,陪了母亲大半天。知道女儿身体欠佳,乐平长公主便让顾川送她回房休息。今天,当着乐平长公主和太子妃的面,顾川对她格外体贴,她躺在床上,破天荒拉住了顾川的衣袖。“我想对你讲一些话,”赵怀玉微笑,她笑得乖巧,顾川也耐心地坐在床边。她对顾川讲她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是跟父亲一起去狩猎,顾川想,自她嫁到顾家,再没拿起过弓箭;她讲她梦里的白鹤,讲她第一次在太子身边看到他,就觉得他就是那只白鹤,顾川想,那个时候,他一点也不认得她;她又讲自己在中秋宴上醉酒,看到顾川变成一只白鹤,载着她在天上飞,“我闻到你是丹桂的味道,”她笑起来,“结果那是玉临公主的香包。”她喃喃着讲了许多,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问他,你爱过我吗?他有些可怜她,于是说,你这样乖顺,我当然爱你。她笑起来,凑近他,用很大的力也像是耳语,我也爱你,赵怀玉道,可那是从前。现在,我不爱了。

她深深地看着他,看到疑惑只来得及在他眼中浮现了一瞬,便爆裂成一股强烈的不可置信。她满意极了,谁也想不到,她会在孩子周岁当天,将一把匕首插进自己心脏。就像新婚当日,那个她从未知晓名字的女人一样。她煊赫的娘家人就在大厅,主母死在庶出孩子的周岁宴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让她讲,索性就不讲,由他们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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