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到十五,五爷风光得很。
五爷踩高跷,扮小生:蓝方巾,绿袍,白水袖,粉红灯笼裤系黄丝带,粉底皂靴,再淡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满街的女人的眼光扯出了线,一圈圈缠绵五爷。
五爷累的时候,坐人家的房檐头,或靠一棵大树。不吸烟,不打情骂俏、挤眉弄眼,静静地将目光落在远方,感觉如玉树临风。
这一天,班子头想讨袁镇长的大赏钱,便在袁镇长的大门前停了锣。大伙一拨拨耍,打渔杀家,拾玉镯,王宝钏,戏金蟾,大伙唱啊跳啊。五爷是压轴戏,在队伍后面歇,便倚住伸出街面的阁楼栏杆,闭目诵戏文。
那天,五爷唱念做打特别到位,把高跷踩得人眼花缭乱。鹞子翻飞时,五爷留神不远处的窗前,站着花花绿绿的袁琪。
一下子,五爷觉得心里被什么撞得五彩缤纷。
袁琪在南阳女师读书,回来过寒假。正月十六开学,明天就走。
当晚吃着袁镇长派团丁送来的鸡鸭鱼肉,五爷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跳一跳的。
街头上一片灯海,人来人往。五爷依然踩高跷回土地庙。走过临街阁楼,袁琪恰到好处送一方写有字的丝巾,递在五爷手里。有意无意,五爷捏了一下袁琪的手,便踩舞而去,踩起喝彩阵阵。
五爷不识字,便比划着描。将细纸蒙在丝巾上,用妆墨小心地涂,两天描一个,拿去问人。五爷聪明,不按袁琪写的顺序描,从后面到中间;也不只问一个,或药铺马掌柜,或者布店赵二,或水店李大头……直到五月,袁店河畔草青花红柳丝长水波荡漾,五爷熟记了丝巾上的话,心里漾满了甜蜜:
不爱金银不爱爵,只喜小哥好手脚。来日学成返故乡,伴君河畔做渔婆。
五爷便天天泛舟袁店河畔。闲来用柳枝在静水处晃,钓二三条白条子,就在船头小泥炉上架的锡壶里煮了,就一口“袁店黄”,美哉美哉地望天,手捂红丝巾在胸口,看一朵朵白云变成袁琪,不会写诗的五爷心中颇多感慨……
可是,袁镇长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袁琪知道,五爷更知道。袁镇长想让袁琪毕业后出国学习。
就这么的僵持着,吵闹着,直到秋风凉爽蟹肚黄。五爷和袁琪正在芦苇里互诉衷情的时候,被出巡的袁镇长逮了个正着。
五爷说,这事怨我,你可以杀我剐我,但不能动阿琪一要汗毛。
袁琪说,这事怨我,我可以去留学,但你不能动阿五一指头。
袁镇长点了头,拍了板。袁镇长想,姑娘大了是非多,嫁吧。
袁镇长很快将袁琪许了王副县长家的独生子,日子选在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是夜,月明星朗。袁镇长家一片喧哗。半夜,忽然从袁琪的阁楼上起火。众人想去救,楼梯已被抽掉,只闻袁琪的歌声从窗口飘出,火光中人影依稀。
袁镇长哭出高腔,“快救我的女儿!阿琪,你可不能死啊!”狗吠。风呼。人喧哗。众人只管远远指点。
就在这个时候,从北街里飞奔出一怪物:高丈八,长袍大裤,一下子倚着栏杆,身子一躬,将窗口的袁琪托起,众人呆愣之际,怪物疾驰而去。紧接着,阁楼轰然而倒。
自此,袁镇长丢了女儿;袁店河畔少了五爷和他的小船。
4年后,1948年5月,刘邓大军解放南阳,五爷和袁琪出现在南下的队伍中。
真的呢!袁家老管家说,别的我认不出,小姐我还认不出吗?
再后来,五爷和袁琪重返袁店河。在河畔老宅上盖房,在袁店河中荡舟,一拐进了芦苇荡——
老了。想一想,对不起你。
老了。想一想,值得。
我不该烧了你家的200来年的阁楼……
苇秆上,一只八哥一晃一荡。一只蜻蜓抓在荷箭上。水面上,两只鸳鸯红头绿背,互相梳理着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