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的秋日,树枝裂了杈,像伸向天空的手指,急切地向天空索要诗句。
在风的鼓动下,叶子沙沙地低语。
一个孩子站在高高的杨树下,与树对话,认真地倾诉着自己那些不被了解的心事。他有一个梦想,希望拥有一大片土地,在上面建造一座城堡,城堡里种着土豆,他像一个小王子,背着弓箭在城楼上巡视,不时向外边放几箭。
他喜欢读法布尔的《昆虫记》,他向往昆虫特立独行的天地,金龟子闪光的脊背,蝉翼上流动的色泽,瓢虫和蝴蝶身上怪诞的图画,常浮动在他梦里。
窗外的阳光,翻过水蓝色的窗帘,慵懒地爬上他面前的书桌,孩子稚嫩的右手握着一支钢笔,左手压着一张白纸,他要将与树的对话写在纸上: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将这首名叫《杨树》的诗拿给父亲看,父亲疑惑,这是八岁儿子的作品?他在想什么呢?
一棵昂首挺胸的杨树,生机勃勃的意象,在他笔下倒有一种杀伐后灼痛感。
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世界离昆虫很近,离人类很远,像一个被宠坏的、任性的孩子。
他是顾城,最天才的诗人,最任性的孩子,最匪夷所思的幻想,最扑朔迷离的意象。
顾城,1956年9月24日出生于北京人民医院,成长于西直门马相胡同《解放军报》报社的宿舍大院里。父亲顾工是一位颇具才情的诗人,常有作品见诸报端。
年幼的顾城内向寡言,不太与周围的小朋友们来往。邻居家有两个小孩,经常在一起嬉戏打闹,每次顾城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个孩子便停手,静静地看着他走过去。在两个孩子眼里,顾城是个怪人,他从不与他们说话,也不同他们玩耍。
顾城只对自然的小生命感兴趣,他经常蹲在草丛间,凝视生活在其中的蚂蚁和蛐蛐们,他向往昆虫们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它们才是他最想要的玩伴,盯着盯着,一大晌就过去了。
读了《昆虫记》后,顾城对大自然的生命有了更博大的认知,他知道小虫子们也很忙,像人一样,有各自的生活,且需要很努力地来应对生命中突发的意外。鸡的啄食、蜘蛛网的颤动、暴雨的倾泻以及小学生们蹦蹦跳跳的脚步……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偶然,都可能中断一个生命。
1963年9月,7岁的顾城进入西直门小学读书。这个时候,他已经通过父亲的书柜,触摸到了诗歌——普希金的童话诗歌“小驼马”曾带给他很多欢乐。
他讨厌坐在课堂上,听老师一板一眼地授课,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堂课45分钟只能学语文或者数学?为什么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课本?他对父亲说,他对学校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境地。
有时,顾城透过窗子,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草丛间的蚂蚁一样终日忙忙碌碌,不肯停歇。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蚂蚁可以安安静静地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人却总是闹哄哄的。
他不喜欢回荡在城市中的喧哗声,他一度认为,正是这些噪音使大地产生伤痕。 因此,他的沉默更像一种拒绝,他拒绝中身边沸腾的世界,享受着内心构建的鸟语花香的童话世界。
一个人的想象力如果过于丰满的话,他绝不会安心于在固定的格格框框中苟生的。顾城就像一只长着翅膀的昆虫,需要到天高地阔的地方自由生长,淋风沐雨。
顾城对父亲说,我不要在北京,我要回到大自然,我要到农村去,我要与万物生命、飞禽走兽在一起,我不要与人在一起。
1968年,顾城的父亲主动申请下乡改造,之后被指派到山东昌邑县东冢公社。
1969年的冬天,顾城与家人一起乘坐一辆破旧的军用卡车,奔向潍河边一个用黏土堆砌的村落。
卡车像一片枯叶在风中奔跑。
车轮扬起带着盐碱味的尘土,一路颠簸着,驶进平静的火道村。
那个在河滩周围异军突起的小村,显然还没有卷入时代的暴风骤雨中。
灰灰的土墙下,几个操着当地口音的老人,正蹲在地上晒太阳,他们的眼睛因年龄原因显得浑浊,但很质朴,不似城里人,眼神狡黠惊慌,处处警惕着。
顾城一家在黑暗中度过了初到火道村的第一个夜晚,行李就散落在土院里,全家人挤在一张小土炕上睡觉。
之后,他们得到了村民们的援手,很快安顿下来了。
顾工被分配的任务是养猪,顾城帮着父亲扮猪饲料、烧猪食,时而也去荒蛮的盐碱滩上拣些柴草。一家人的生活条件很差,一次大雨后,他们的土房子有一边墙塌了,连村里的狗都跑来围观;但生活安定许多,尤其是顾工与顾城,看着无忧无虑的猪津津有味地吃食,内心隐隐有种超尘脱俗的愉悦。
顾城给每一头猪起了名字,比如“老病号”“饿死鬼”“八百罗汉”……顾工也开心地叫着这些绰号,心里却有隐忧,儿子似乎总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忧伤,连给猪起的外号都透着一股寒气。
父子两人还在烧猪食时对诗、写诗,一边写,一边投进烧猪食的火里,顾工对儿子说,火焰是我们诗歌唯一的读者。
荒凉而散发着野味的乡村,成为顾城创作的始发站。他走在潍河岸边,看着飞鸟像暴雨一般落在他身边,又像老朋友一般与他打招呼,他听懂了它们的语言。当它们朝远方飞去时,他感觉整个大地都在移动。
顾城说,他听到了整个大自然对他说话的声音。于是,走在1971年的阳光下,这个年仅15岁的少年,握着一支枯树枝,在河滩上写下了自己的代表作之一——
《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
两年后,顾工前往济南军区宣传部工作,顾城随同前往。
在济南,顾城遇见了《高山下的花环》的作者、时任济南军区政治部宣传队创作员的李存葆,李存葆让顾城念念他写的诗,顾城于是背诵了《生命幻想曲》中的几句: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黑夜像山谷/白昼像峰巅/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李存葆听后默然地在暮色中踱步,最后还是大方地鼓励他几句。
当时同在济南军区工作的、《闪闪的红星》作者李心田则对此诗报以批判态度,认为是“三四十年代的货色”。
后来,还有人将这首诗推荐给了当时已经声名遐迩的大诗人郭小川,郭小川看后批了几个大字:“艺术的没落,政治的死亡。”
1974年,顾城重回北京。他开始向一些文学期刊投稿,《北京文艺》《山东文艺》《少年文艺》等刊物上都登过他的诗作。
与此同时,他被安排进街道服务所,干一些诸如木工、筛石灰、刷油漆、抛树根等体力活儿。
他的工友多为劳改释放人员和残疾人,以至于他初到时,别人问他有什么病才来这里?
顾城说什么病也没有啊!于是,别人就以为他是脑子有问题,此前这里已经收留了5个傻子了。
一次街上的下水道堵后,没人愿意下去掏,领导就派顾城去,顾城满怀热情地就跑去挖阴沟了,脱光衣服跳进充满污秽物的阴沟中疏通管道,别人一看,立刻确认了,这人确实是傻子,并开始称呼他“六傻”。
1976年4月5日,顾城与北岛等一众诗人,来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悼念周总理的集会,在混乱的人群中,他被撞倒了,“当我触到生硬的地面时,我忽然懂得了我毕生的使命……”
之后,他跑去告诉热衷于培养他的党支部书记说:“我要写,一生都不够。”
书记听得莫名其妙,愣了半天才说:“工作呢?”
1980年初,顾城所在单位解体,他从此失业,开始专职写诗。北京西城区文化馆创办的《薄公英》报头版,以半版的篇幅刊登了顾城的几首诗作,排在最前面的就是那首《生命幻想曲》。
因为这些动人的诗作,首印5万份的报纸很快售空,顾城自己买了一百份,他拿着报纸兴奋地跑完整条街,他说:“这是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交给世界啊!”
<二>
激流岛上的桃花已经落了,海水泛起蓝色的波纹。
浪漫的中国诗人带着妻子在小岛安家,他们租下一个小木屋,诗人亲自动手寻找木柴生火、搬石头整饬房屋、攀爬到果树上摘果子……像回到了农耕时代。
诗人说,这里最接近他想要的生活——与大自然几乎零距离,昆虫们蹦来蹦去,万里晴空中响起蝉鸣,海风带来的咸湿空气里,裹挟着远古的、荒芜的气味。
同时,那也是自由的气味。
然而,现实与诗歌之间,隔的是比海洋还要宽阔的想象世界。诗人无力将现实世界分毫不差地筑造成内心的样子。谁又能呢。
于是,那些残缺的愿望、那些对现实世界的愤懑、那些与周遭的紧张关系,终于在失魂抑郁的躯体内,凝聚成一股恶的力量,四面突击,寻找出口。
终于,羸弱的、谦逊的、文质彬彬的诗人,对自己恩爱的妻子下了杀手。之后,他独自走向了一棵大树,粗壮的树枝上搭好了绳索在等待他,他将脖颈交给了绳索,交给了孤独的土地。
他曾说,他痛恨人性中残暴的一面,但终究以残暴的手段回到了生命的原点。
人生就像一趟旅程,不停地有人进出你的生命。
1979年,当顾城第一次在北上的火车上遇见谢烨时,他感到生命仿佛被某种光照亮了。
他的旅程来了重要的客人,那个原本只存在于他黑夜幻想中的人,此刻静静地坐在车厢里,坐在他对面,就像诗歌与诗人在某一个恰当的时间点相遇了,又像绝世矗立的风景终于等到翻山越岭前来追寻它的人。
顾城曾无数次在心里描画心上人的模样——眼睛里含着万里晴空,生命里从无乌云经过。
在火车上,顾城拿出画笔,给身边的每一个人画像,老人、孩子、一对夫妇以及一位化工厂的工人。
唯独没有画谢烨,顾城的解释是:“你亮的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
在遇见那个人之前会觉着世界很厚,隔着千山万水重重沟壑,遇见后又觉着世界很薄,一把推开窗子,她已然在眼前。
一晃,列车进站,鸣笛声像在说告别。
顾城却还未敢对心上人开口,他匆忙写了一个纸条,塞给了谢烨,那是他家的地址。还是一句话没说。
没多久,像做梦一样,她真的出现在了他家门口。谢烨说,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很多理由。
两人此后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如果接连几天收不到谢烨的信,顾城就会感到哀伤,而每当写信时,他又特别羡慕笔下的文字,因为它们很快就能见到谢烨。比他幸福多了。
为了见谢烨一面,顾城尽管不喜欢上海,还是一个人跑到谢烨上海的家中,却被谢烨的母亲拒于门外,她没看上这个一身书卷气的小伙子。
做过木工的顾城,在谢烨家门口做了一个大木箱,天天睡在里面,等待谢烨出门并与之见面。谢家一度认为顾城是个神经病。
为了能有钱经常去上海看谢烨,当时已经颇具名气的顾城疯狂投稿,甚至连作家们看不上的地方小报都要投,他说,“只要给稿费,诗发在哪儿不一样呢?”
在顾城浪漫的执着中,1983年8月8日,谢烨与顾城登记结婚。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婚后的谢烨感受到了嫁给诗人的幸福,顾城创造的童话世界,接纳了这位女主人。顾城的父亲在上海给他们买了房子,房契上写了谢烨的名字。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老鼠们在屋里悠悠而行。一次,顾城说给朋友表演一个魔术,他放了块糖在桌上,灯一关一开,糖消失了,原来被老鼠以闪电之速给衔走了。
家庭生活是无法永远停留在童话稚趣中的,它会带领人从抽象的、对美好的幻想中,渐渐具体到柴米油盐的琐事上。
在具体的生活中,顾城与现实世界的冲突被放大了,他内心追求的童话世界与现实世界完全是两个模样,水火不融。
他拒绝回到现实中,他仍要做童话里王子,他像孩子似的耍赖,不让谢烨去上学;他将自己封为元帅,将谢烨买来的豌豆剥开,封它们是小兵……这些在成年人看来极其幼稚的事情,却是他生活的主要剧情。
善良的谢烨转变了自己的角色,她帮顾城料理一切家庭琐事,有时还要像妈妈哄孩子一样哄着任性的顾城。
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因为不喜欢这个城市,顾城让谢烨给他20块钱,他要买张船票,然后随便在某站下船,“把自己丢掉”。
谢烨不理他,他便坐着不动,一天不吃饭。
谢烨将他带去码头,让他去码头边的橘子摊讨橘子,讨到就给他买船票,讨不到就不买。顾城犹豫半天,还是不敢走向橘子摊,只好乖乖跟谢烨回家。
朋友劝顾城,你不能拒绝长大。顾城却说,我有一个法宝,就是谢烨。
他对谢烨说,一想你,这个世界就没辙了。
顾城的诗稿都是谢烨帮他誊抄,顾城自己设计了一种货币叫“金银券”,每次谢烨帮他做一件事,他就像发工资一样给谢烨发“金银券”。等顾城的稿费下来时,谢烨再以“金银券”兑换真钱。
在顾城与谢烨仍享受在童话般的生活中时,又一个女人走进了顾城的生命。
她的出现,让这个本身搭建在俗世中、根基不稳的童话王国,变得更加风雨飘摇。
1986年的夏天,顾城与谢烨参加北京作协召开的诗会时,认识了英儿。英儿此时还是个大学生,跟随其北大的导师来参见会议。
英儿对顾城一见倾心,她说,她第一眼看见顾城,就知道这是她的命,躲不开。乃至后来,她竟当着谢烨的面,向顾城表白。
而谢烨就在一边静静地看杂志,一句话也没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1990年,顾城与谢烨搬去新西兰激流岛两年后,谢烨竟然顺应顾城的意思,请英儿一同来激流岛居住,她花了很多时间帮英儿办好了出国手续,还用他们卖鸡蛋攒下的钱帮她买机票,当她抵达新西兰时,谢烨又去机场将她接到家中。
很难想象,这位妻子对这个插足者为什么这么宽容?他们的朋友有过一些解释,一说谢烨太爱顾城,她事实在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她希望满足孩子的所有愿望;一说谢烨其实是希望英儿早日接替自己的位置,从而从这段关系中抽身而去。这种高度理想化的生活与现实割裂太久,谢烨倦了。
为帮助英儿获得绿卡,谢烨曾提出与顾城离婚,让英儿与顾城结婚(当时顾城已获得新西兰国籍);在三人同居的日子里,谢烨曾帮英儿洗内衣,甚至将买好的安全套放在顾城床头。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多的时间。
当顾城看到心爱的两个女人在一起安睡时,他感到一种完成欣喜,这就是他要的世界,他要的女儿国,他看到的是浮在表面的愉悦,却忽视了女人内心汹涌的暗流。他幻想两个女人也能相互爱慕。
顾城认为爱一个人,就要将她从世俗中解救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解救了这两个女人,但他忽视了一点,只要肉体还踏在这片土地上,就是世俗的一部分,连他自己都尚未解救,如何解救他人?
当然,顾城也有他的解救方式,他曾多次提到自杀,他甚至与谢烨结婚的第二天,就请她与他一起自杀,这样就能活在一个纯粹的世界里。
1992年,顾城应邀去德国讲学,回来后发现英儿不辞而别,销声匿迹,他无比着急,到处打听,最后得知英儿嫁给了一个比其年长20岁的新西兰人,内心几近坍塌,他决定为英儿写一本书,在书中缅怀这段感情,然后与之永别。因为他决定写完后便赴死。
写书的方式是,他叙述,谢烨使用打字机打字记录。那些深情的表白与令人面红耳赤的文字像一把把锥子刺向谢烨的心。
令人意外的是,顾城在完成这本书后,思想上发生了一些转变,大概写书让他得到了冷静审视自己感情的机会,让他从幻想降落到地面。
他不要自杀了,他要重新生活,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妻子,珍惜这个家庭。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谢烨的心,已经交给了别人。她不愿再做圣母了,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女人,享受些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温暖。
俗世那么美好,只有离开它太久的人,才能体会到它的爱憎分明、它的快意恩仇、它的家长里短和它的牵挂与眷恋。
当顾城发现谢烨的感情已经转移到了别人身上时,他极为恐慌,他是爱她的,然而,他的爱太缥缈太虚幻了,够不着也摸不到,也或者说,他将这种爱变成了一种依赖,一种孩子对妈妈的依赖。
谢烨是顾城虚幻而脆弱的精神世界里的最后一根支柱,当这根支柱要撤出时,大厦注定倾倒。
1993年10月8日,顾城与谢烨在激流岛的居所中一番激烈争吵后,顾城打了谢烨,随后在一棵大树上自缢。送医院后,谢烨不治身亡。
虚幻的童话王国,缠绵悱恻的女儿国,暗流涌动的世外桃源,顷刻间,像彩虹消失在雨后的新鲜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