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井

《故乡的老井》

  七岁那年,有一次父亲陪母亲在县城医院住院,家里剩下我,奶奶和弟弟。奶奶七十多岁,脚又是旧社会的那种三寸金莲,两天下来,没水做饭了。(那时农村没有汲水井,更不用说自来水了,家家户户都挑水喝)在奶奶的鼓励下,我人生第一次去挑水。拿了扁担,选了两个小木桶,又帮我调整好挑绳的长度,叮嘱我到井边注意安全,只能挑半桶,我出发了。我家到老井大约有二三百米远,那时老井是我们圳坎组一百多号人的饮水之源,在村前的小河边,不知是哪个先人所挖,时间也无从考究,反正族上最长寿的老人只知道生下来就有了老井。是她哺育了我们凌氏一脉,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父亲在家时,是不准我们这些小孩到井边玩耍的:一是出于安全、二是担心我们玩泥巴,石头,污染了井水。

走到井边,我才第一次看清老井的全貌。那是一口要三个大人合抱才能围住的大井,井深有一个半大人的身高,井台方,井身圆,她依着一个大土坡而挖,井口的半边用一块大青石板斜盖着,像半个房顶。井身的圆壁是用石头垒成的,用三沙挂缝,(当时水泥艰贵,三沙是水泥的替代品,主要成份石灰,黄泥,沙子)石面平整,石缝匀称而又相互交错,给人一种天然的美感!井底则是一个锅底形岩石窝,有两条方便泉眼出水的小水沟!两个泉眼在靠坡的井壁底部。井水到井沿有两尺许的距离,井台不靠坡的三面都铺着石板,石面干净光洁,整个井台略向井外倾斜,便于排水。记得那井水清得哟!连挑水人不小心挂下衬衣的纽扣,那中间的细小的针线孔,在井底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井水甜得哟!一下子可以埋头喝下两大瓷把碗。那井水凉得哟!比得过那时六分钱一根的冰棒。我那担水,两个半桶,三个肩头,咬着牙齿,一路泼洒,挑到家,只剩两个桶底水,奶奶用家里的瓜勺在桶里都舀不到了,是倒出来用的,放下扁担,我的脸红成了猪肝色。路上的族人跟我打招呼,我是哼都不敢哼一声的。不敢怎样,两顿饭的水是足够了,还有两勺洗菜呢!奶奶笑了,没了牙齿的牙床都露了出来。

后来奶奶告诉我,如果口渴了,不论到哪口井去喝水,要先洗干净手,侧身用手轻拔水面,起了波纹,才可以用手捧水喝,绝不能俯身,用嘴在井面吸水喝,那样井神会照了你的样子,有危险的,还说她小时候有个打柴的男孩,这样喝水了,回来晚上肚子痛得差点死去,幸好请来了当地的处师(平江话,指巫师),才化解了灾难。从此我对那老井更加敬畏了,现在想来,应该是为了大家的喝水卫生,古人编出的神话来教育孩子吧!

父亲担水用的是家里的大木水桶,有百来斤一担,那是专用挑水桶,很少作他用,每次挑水回来,桶是必须用钩子挂起来的,防地上泥沙沾桶底污染老井的水,每次挑水放桶下井之前,一定要到井边的河水里清洗一遍,这似乎成了我们凌氏的族规,家家如此,代代相传。

父亲还告诉我,提水时尽量一下打满,不能让桶在井水中摇摆晃荡,水不能装大满,不然泼泼洒洒,一是浪费,二则打湿了路面。(那时都是泥巴小路)影响后面挑水人行走。

那时家家户户都挑水喝,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村前的小路上,两个一伙,三个一队的,人来人往,路上说说笑笑,热闹极了。夕阳下,那一队挑水人的桶,在小路上排成一队,高低起伏,上下波动,运望去,好像五线谱上的音符,被一个大音乐家演奏得正在跳跃。那幅乡村的特写,刻在我脑海,永生难忘!那时的老井哟!真的是门庭若市,哪家新媳妇上门了,要第一时间带上陪嫁的新红油漆桶,挑水孝敬婆婆:哪家女婿来了,要自觉挑上两担,博得丈母娘的欢心,哪家的大外孙来了,要挑上两桶,得到外婆的表扬,哪家在外的游子回来了,挑水是给族人打招呼的大好时机……。老井,就像一个大家庭的祖母,养育大我们这班后人,看着她们在身边劳作,生活。哺育出一代代晚辈,生生息息,源远流长。家族苦读的学子升学了,当兵的军人立功了,在外的生意人发达了,老人都说那是喝了老井的水,带来了福气。是啊!是老井给了我们无穷的恩泽和智慧,兴旺发达了凌氏一族人,让他们在外一帆风顺,好运当头。

后来初中,高中,我成了家里挑水的主力,放假回家,挑水是我最高兴的事。特别是某天,起得最早,到井边发现井台没人任何水迹,是我挑了老井当天的第一担水,那仿佛挑的是琼浆玉液,千金不换!也体会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的意境。有时兴致来了,一个早上挑满一缸水,缸傍还有两满桶,母亲说我屎鼓(平江方言,指做事死板,蠢)。‘’反正要用的!‘’我为自己做的傻事解释。

后来在外漂泊近二十年,多年不挑水,那在家挑水的场景,只能在回忆中,在梦境里,在深圳喝着百岁山,农夫山泉,梧桐山…桶装水,多少次梦中挑水漫步在乡间小路,多少次梦中双手捧起老井的水喝得淋漓尽致,多少次梦中儿时井边洗澡,一桶井水从头直冲而下,冲掉我和伙伴的裤头……。那时,我总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老井看看……。

终于,二零一三年夏,决定回家再不外出了,那天一大早,我担了桶,兴致勃勃去老井挑水,那可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啊!然而还没到井边,就震惊了,那通往老井的小路已杂草丛生,老远看见井坡上的荆棘一大丛,个多人高,那当时铺好过溪的青石板,裂了个大口子,还缺了好大一个角,以前干净光洁的井台长满了青苔,井壁和井底长了很多水草,井水还算清沏,但没有儿时那甘甜的口感了,我失望地挑了担水回家。

母亲说现在喝老井水的人少了,上屋屠户杀猪的血水,泡猪的脏水都流进了村前的小溪,圳上打豆腐的臭漱浆水也排到了田地里,各家的简易化粪池污水也排到了溪里,还有那喷了寸草不生的除草剂,草咁磷也破坏了植被,影响了老井的水质,少人去挑水,也没人维护和打理老井了,我听了无语。也知道那都是没办法解决的事。哪家哪户不吃猪肉,豆腐,难道要杀猪匠和打豆腐的建个污水处理厂吗?难道能要哪户人家不用冲水厕所吗?满田满地的杂草以现有农村劳动力,能拔干净吗?都不可能哟!也许这是进步带来的不幸。

但我还是和父亲商量着去洗一次老井,第二天,扛着梯子,拿了水桶,小竹把子,勺子,铲子,钩刀(专割草的镰刀),花了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总算把老井彻底清洁了一次,重新打扮了一翻。挑回的水,好喝了些,但再没儿时口感了。

后我又到县城谋生了两年,回来后,妈说村民都不喝老井的水了,都去较远的山脚下水井里拖水喝,我也焊了个装两桶水的铁架子,用摩托车拖水。大前年,村里来了装净水器的,妈又装了两千多元的小型净水机,我在官塘早去晚归的上班近两年,很久没去老井边了。前阵子,休假,我又去看老井,触目惊心,荆棘,青苔,水草自不必说,那井水中已有一些以前水田里才有的虫子,还有一个废弃的水泵丢在井里,锈迹斑斑,井水上面浮着一层铁锈,井壁的三沙差多掉完了,剩下那些石块,赤裸裸的呆在那里……满目荒凉。这可是养育我长大的老井啊!这可是我漂泊在外梦牵魂绕的老井啊!这可是带给我儿时欢乐的老井啊!那时的她就像大户人家的主妇,每天梳妆打扮,干净,整洁,幽雅,高贵,人见人爱,人见人敬,把她的家族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而眼前的老井,却似久病的老妪,披头散发,污脏邋遢,散发令人难闻的体味,人人避而远之……。我才离开她二十来年,变化之快,N立方次个出乎我意料,我仿佛听到这二十年来她在那哭泣,在那哀号,在那呻吟,我又似乎看到她在那痛苦,在那抽蓄,折磨得覆去翻来……我站在那半天才回过神来,尽管直视了眼前的一切,脑海却全是儿时老井的身影,我醉生梦死,我祖辈百年的老井!我依然倦恋着年轻时的她!我恨不得即时化作一座高高的山脉,上有无边森林,下有辽阔草原,我要用那山间的雪泉滋润她,我要用那苍翠的林海打扮她!我要用那肥沃的草原温暖她!梦想还原一个儿时的她!梦醒来,沧海一粒,凡夫俗子的我,痴痴对看苍天发呆良久,是何人才有这般神力,别费脑汁了,回家去吧!

晚上细想,我真的能为老井做点什么呢?少吃点猪肉和豆腐,多种点小菜,挤些时间去菜地田间拔些杂草……如此而已,或许老井会好过丝许……。

——2018年六月下旬,出差武岗个多星期,见明月,思故乡,想爹娘,念妻儿,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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