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晴,与同事操场上转两圈,活动活动筋骨,互相聊起家里老人的节俭,真是无可奈何。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我们身边的老父老母们偏偏一家比一家想不开哦!其中一家七十四岁的老父母居然非要承包十多亩地,春种秋收伤了胳膊也不告诉儿女们,儿女让别种了还不高兴;另一家七十二岁的老妈妈手术后身体还不利索,却非要到地里拾庄稼,说是不拾了浪费,浪费粮食要遭天遣!六十八的大爷雄心勃勃养殖对虾;另一家老父母儿女买的新衣服长年收着不穿,理由是每天侍候十来头猪穿新衣服不方便……
想起了课文中的严监生。
严监生真的那么可笑可叹吗?
在中国文学中,严监生俨然已成为吝啬鬼的代表,堪比世界文学长廊中的四大吝啬鬼而登上了中国文学吝啬鬼之最,然而读了原著,再对比我们的身边人之后,你真觉得严监生吝啬到了那样的程度吗?
严监生对原配王氏算不上吝啬,甚至可以说是有感情的。王氏生病,他延医诊治,“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王氏病故,“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四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除夕之日,“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最终一病不起。
或许有人要说,严监生既然对妻子有感情,为何纳妾?我们考察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必须把人物放到特定的时代背景中去才有意义。那是大清朝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横行。一个家庭中没有男丁,很有可能受到同族的欺压,文章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严贡生及其五个“生狼”一般的儿子对严监生虎视眈眈,随时伺机鲸吞严监生的家私。文章通过严监生之口说过“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而小妾所生之子不过三岁,我们可以猜测,严监生纳妾是在妻子一直无所出情况下的举动。凭严监生家的十多万银子,严监生多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儿子也不是不可能。当然文中也有一细节——“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王氏一生操劳,生病还亲历亲为的干活。或许正是因为她和严监生感情较好吧,他们俩共同操持才积累了这万贯家私。如果严监生真的很抠门,王氏又如何能有五百两的私房钱呢。
赵氏是严监生的妾,在原配王氏病重之时,赵氏勤于服侍,为了能扶正而刻意讨好,很显然严监生是极力赞成将赵氏扶正的。妻子病重不是不给治,而是尽力医治但治不好了。扶正小妾,对于这个填房夫人,在后来的人情来往中可以看出严监生是不吝啬的,赵氏很有自主权,她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支配家中的财产。
严监生惟一的儿子当时只有三岁多,严监生在“饮食不进,骨瘦如柴”之时,仍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哪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显然慈父形象,为了儿子可谓呕心沥血。与葛朗台相比岂不是人与兽之别?怎能称其为吝啬?
后人称严监生为吝啬鬼,或许是因为文中所说“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也就是了。”以他万贯家财,居然舍不得吃肉?但此段文字的叙述并不能证明严监生吝啬。因为这几句话是为了衬托严贡生一家的挥霍无度,同样分得的财产,老大家因为不加节制,导致入不敷出,而老二家凭着辛苦节俭积累了万两白银。并且后文中有一段,赵氏因感激两位舅爷的帮忙扶正,慷慨送出新米、冬菜、火腿等,还鸡鸭小菜不算,送人这么多吃的怎么可能自已家都不留一些呢?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病重之时,舍不得吃人参,但对自己抠门似乎并不危害他人,何况人参也并不能包治百病,严监生不愿吃人参,不想浪费也有可能吧。
当然最大的原因应该是严监生临终之际,看到燃着的两茎灯草,居然奋力地竖起了两个手指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文中似乎没有更多的文字能证明他会悭吝到如此地步,真的是缘于多燃了一茎灯草吗?一切只是赵氏的猜测吧,严监生并没有发声呢。
一个真正嗜钱如命的吝啬鬼,如何肯轻易花出每一分钱?可严监生为了哥哥的官司,他花费了十几两银子;为了妻子治病,花钱无数;为了将小妾转正,他所费良多;小妾转正后,送给二位舅爷的礼物也是成石成石的;严监生也曾主动说起王氏要修理岳父岳母的坟,送老舅礼物的同时,还不忘要另送些给舅奶奶。严监生固然胆小,但凭他能积累数万家资的智商财商,又何至于非要如此拿钱巴结舅爷舅奶奶?何况他显然也知道他那两舅爷乃忘(王)德忘(王)仁之辈呢。他临终之时竖起的两根手指头是不是另有深意?他一辈子受尽大房的气,是不是确实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舍不得燃两茎灯草,就真的能说明他吝啬吗?那中国的吝啬之人何其多也!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勤劳节俭,好像很正常啊。就像我们小时候,全家围坐在一盏油灯下,没有浪漫的蜡烛,甚至没有煤油,只能用柴油,因为柴油更便宜些,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后,鼻孔里都是黑黑的。后来有了电灯,一盏二十五支光的小灯泡,在离开某一房间时还必须要随手关掉,否则家里的老太太不像唐僧念经似的念叨才怪。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但多年养成的节俭习惯却不会改变的。
还是不能明白何时严监生就成了中国文学作品中吝啬鬼之最了呢?
想到另一篇课文《我的叔叔于勒》,教参上千年不变的说是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于勒是参考书中的失败者,可怜的被遗弃的人,还有的资料说他晚年是自食其力,不拖累人。但是真的呢,如果你有于勒这样的兄弟,你愿意吗?于勒之流如果不是骄奢享乐惯了,又怎么会在成为暴发户之后又很快赤贫?你愿意做樊胜美,当“扶弟魔”?你会相信严贡生能改邪归正,真心诚意的帮助弟弟的遗孀?
胆小怕事,勤勉持家的严监生被戴上了吝啬的帽子而成为中国文学中的反面人物形象,备受嘲讽;节衣缩食,兢兢业业的菲利浦夫妇被标上了恶毒兄嫂的标签,成了只以金钱衡量亲情而根本不管亲弟弟死活的大坏蛋。可是这一切如果真的发生在我们的身边,“他”果真就是我们的亲人,那时我们又将如何?
其实我以为,吴敬梓、莫泊桑们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们其实并没有给自己笔下的人物贴标签,他们只是用他们的如椽之笔细腻的描绘了赤裸裸的人性,人性啊,直击灵魂深处的人性,他们笔下的人物早已超越了时代也超越了阶级。严监生菲利浦克拉丽丝们是文学长卷中那个独特的“一”,而他们身上其实有“我”的影子,只是有时候身为读者“我”不敢直面罢了。
向伟大的作家致以我崇高的敬意!
2018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