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流苏

我实在是不会写爱情,我只当爱情是应当的:一个好人遇见另一个好人,想不好都难,管它是倾城还是倾国,都没有描写的必要,即使有曲折辛酸,有峰回路转。是必然的罢了。而恋爱淡去之后,可写的也就多了。

我的姑姑嫁给了一个人,这可是没来由的嫁。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春节,一个大男人就生生被姑姑领到爷奶面前。爷奶很客气地与那人说话,心里也嘀咕:按理讲,应该是女子先去男方家里拜访。这留个生人在家里过春节,怎么说也不成体统:亲戚邻里问来该怎么作答?饭食倒是不短他那一口,关键是住哪儿。我们一大家子十五口人,一到春节回来了十二口,日常里吃饭都要分三桌,偶尔漏算了谁的筷子也要赌上半晌气,睡觉更是排兵布阵。还有如厕的问题,今早二姑如厕出来和那人撞了个满怀,于是又朝姑姑翻了半天白眼,说要是一家人也就罢了……爷爷抽了会子闷头烟,决定让他和我们一堆孩子挤一张床。他也很会哄小孩,让我们随便按他的诺基亚手机。他会叠四条腿的千纸鹤,敢徒手捏灭打火机,竟然还敢喝生水。我们平日里匪了一样的野孩子都对他言听计从。每天晚上,我趴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仙气一般的酒味儿,就像醉了一样。

爷爷问姑姑,为什么要嫁他。姑姑没听过这样的言辞从爷爷嘴里漏出来,却也准备得充分,说他对她好,还说他长得像罗中旭。对这样的回答,爷奶一知半解。姑姑是他们最小的女儿,不知是想赶快把儿女都打发了,功德圆满,还是对姑姑太过娇惯,反正这门哪儿哪儿都别扭的婚事还是办成了。婚礼前夜,姑姑眼都没阖一下,更别说对着爷奶哭一哭,说是怕把睫毛膏哭掉了。

反正是没有一年,姑姑的儿子朝阳就出生了。可能是因为不足月,朝阳生来就羸弱,三岁拉稀差点拉死。就是那回痢疾住院,姑姑搂着扎针的朝阳分不开身,就让那人拿几块钱去给爷爷买馍。去了半晌也没回来,姑姑就去寻。寻到了那人说只有包子了,买馍钱不够。怎么会不够?原来他口渴就自己买瓶啤酒买只变蛋吃进去了,只留了买馍的一块钱,包子却是一块五俩,所以就窘得不敢回去。姑姑把他的手挖得稀烂,那人也把姑姑捶得喘不上气。这次打架他俩已经是老手了,知道对方软肋在哪儿。在此之前至少有两次大打,一次是朝阳发现了他爸偷喝的酒瓶;一次是那人挪用大半的卖蒜的收入,换了诺基亚的翻盖手机。

之后又大打了几通,估计是家里的物什所剩无几,这日子便再没有过下去的必要了。姑姑带着朝阳在各家叔伯那里游击一样躲了大半年,那人便提着驴肉一家家找。有次找到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人咣咣咣捶了半天门,我吓得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说千万别开门。等声响停了,我打开门,门口有一坨硬得能砸死人的卤驴肉。

姑姑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涂墨绿色指甲油的人,就因为这个我和她怄了一场气,我不愿让她碰我。妹妹说姑姑那是得了灰指甲,会传染。知道了是妹妹造的谣,姑姑就把妹妹骂哭了,然后换了个天蓝色的指甲油。我一看到,开心得难以自持。

姑姑高中肄业,就被爸爸接到城里,在他工作的毛纺厂当一名女工,顺便管照我。姑姑每个月最大的花销就是买彩带,甚至超过了化妆品。这种彩带不是用来舞蹈的,而是用来编织的——姑姑有一双巧手。她编织起来便没日没夜,一年下来,我家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风铃。妈妈说这拿出去卖吧,准保有人买。姑姑一听便更起劲,编了一串又一串,送完大伯送小叔,到了最后,奶奶房里的风铃竟比我家的还多。不知道多少的夜,我都是在姑姑的灯下睡着的。唯独有一夜,我被姑姑哭醒,原来是她看《梅花三弄》看哭了,可她哭着,彩带还是一刻不停地在双手间编织穿梭。

小时候爸妈忙,基本上是姑姑把我拉大的。一个夏天奥热的午后,我热醒,从床上抬起头,从梳妆台的反射看到姑姑认真贯注地描着眉,一笔一笔地,整个脸为了使眉际更平整而抻拉着。整个下午好像都被姑姑并不是很美的美容点活了。整个屋子都是杨钰莹的被磁化后的歌声从广播里唱出来,还有风扇有韵律的吱呀。这是我至死都不会忘却的有关姑姑的一个香艳的镜头。我早早明白了,女性是珍宝。

可这颗珍宝终于是要萎谢了。姑姑和那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民政局,朝阳没去。没出所料,两人又打了一通,不过这次双方都有气无力的,好像是借着惯性在打。 这一家人完全退出视野,是在那人的母亲的几次拜访之后。她来的目的很明显,是想把朝阳要回去,结果肯定是空手而归。不过她的到来根本就像亲戚的走访,奶奶还要杀鱼做好吃的迎送她。后来我得知,那人和他父亲一模似样,都是败家的货,姑姑便早和这位奶奶相互照应着。不同的是,这位奶奶熬着过来了,姑姑却没有。朝阳已经六岁了,虽然业已懂事,却落下了讲话含混还流口水的病根。这位奶奶最后一次要走的时候,朝阳从玉米垛上抽下来一根实粒饱满的金黄的玉米,递给他的那位奶奶,说:我把这个给你,你以后不要再来了。那位奶奶听着不是滋味儿,却还笑着说朝阳说话显清楚点了。她拿着那穗滴上口水的玉米棒子,便再没有回来过。

自然,姑姑就在爷奶那里常住下了。奶奶屋里的风铃从来也没有风来撩拨它们,小铃铛渐渐锈了。等我渐渐长高,踮着脚尖划拉划拉它们,那声音就恐怖得像哑巴在笑。倏地,沤糟了的彩带断掉了,这摊风铃就掉在地上,匍匐着,像被主子打了一巴掌的宫女儿。我发现,风铃上的每一个小花球都被整整齐齐地划成了上下两部分:下面的、人能看到的部分虽然有些掉色,却还干净;上面的、只有挂在房梁上的蝙蝠才能看见的那一半,虽然已经落满了黑灰,把灰擦掉,颜色却艳丽如初。

朝阳也一天天大了,却也没有大到能够自理。一个隆冬,朝阳的孩儿面用完了,姑姑就翻箱倒柜找还有没有放冻皴的雪花膏。不知怎的,她就找到了自己还是少女时用剩的一点OLAY玉兰油粉底。她贴着瓶壁把最后一点霜膏刮干净,涂在了朝阳脸上。这瓶失效了至少八年的玉兰油在朝阳脸上呆了一天,被第二天早上的热毛巾彻彻底底抹掉了。对了,这个时候朝阳已经改名了,叫张大树。

我一直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肯给朝阳取这么个名字,她至少也是上过高中的,还喜欢看《梅花三弄》。可重点并不在这儿——朝阳姓张了,姑姑改嫁了。

离过婚的女人在娘家呆久了不免招人闲话,特别是还拖着个油瓶子,加之朝阳是个病鬼儿,所以家里事无巨细都是奶奶一手在操持。二十四扫房子,爸爸不忍看到奶奶爬高上低,就免不了支使妈妈做这做那。妈妈正好犯椎间盘突出,絮叨一会儿便烦了:支使你妹妹去啊,日上三竿了才起床,家事也不见她动一动,你倒用我用得起劲!妈妈和姑姑一直是顶好的姊妹,这话从妈妈嘴里出来,连我都有些诧异。

现在无论如何姑姑算是结婚了,男方叫张彦芳,没灾没病健壮如牛,只是比姑姑还矮,比姑姑还大个七岁,如果不把蹲那六年大狱算上去,年龄应该正合适。是的,他七年前开车撞死了一名妇女,这才刑满释放。

结婚宴席是家庭内部的,姑姑哭了一夜,却什么也不敢多说,妈妈坐在她旁边也禁不住哭。奶奶哄张大树睡觉去了,爷爷也是一夜没打呼噜。 第二天姑姑眼睛红红的,倒像是打了眼影。

其后便一切无事,说是无事,却也能倒出一大堆来。

姑姑添了一个小女儿,刚生的时候还问我起什么名儿好,我说叫张艾嘉吧。姑姑说这名字太难认,就给小妮儿起名张灿。去年夏天见到张灿,她在我家白墙上留下了几个黑手印,吃光了我大半盒费列罗巧克力,把打小就伴着我的熊抢走,还把我养的兔子从笼子里揪出来,草料撒了一地。兔子怕得瑟瑟发抖,溺了一地板。 我拿张灿没办法。张大树啃着火腿肠盘腿坐在地上看电视。“你坐沙发上吧,小心把你屁股蛋冰掉!”我对他说。他眼睛盯着电视没理我,这句话倒是把张灿乐得前仰后合,差点噎死过去。她笑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把旁边的凳子踹出去老远。站起来时,地板上两瓣湿湿的屁股印。这是在楼上。

楼下,姑姑和新姑父其实是来给我们送西瓜的。老家的西瓜没卖完,就进城给叔伯们送一些。我下楼看见姑姑,她正把一个麻袋往肩上撂,那一袋估计有八九个瓜。我跑过去搭把手,她咧嘴算是笑过了,说不用。她有几颗牙齿格外的黄,像老玉米。

一路上我从后面托着麻袋和她同步上楼。我低下头,她穿着白色塑料凉鞋,脚像干笋一样黑黄。化纤的大裤衩被磨得泛光,塌陷的臀部在下面逛荡着,像两只布口袋。姑姑的腰还不算粗,胸部可以看出没有戴胸罩。 她拿捏着姿势扛着一麻袋瓜总算上了五楼。放下瓜,就把张灿提起来要扇她巴掌:你又尿地上了不是?!张灿哭得厉鬼一样。我忙阻拦:不是,这是兔子尿!

突然,我竟然比姑姑还高了。我俯瞰姑姑的头发,比北方的粪堆还要富饶:草沫子,什么毛毛儿,还有头油和汗作黏合剂。她端起茶缸喝了口水,转身下楼抬第二袋瓜了,留下一团湿润的汗气。

再一次见姑姑是在春节。初二回娘家,她举着肿胀的大拇指让爷爷看。果真,扎进去了不知道什么东西,都鼓脓儿了。爷爷取来一盅酒,拿一根针在酒里涮一涮,戴上老花镜,歪着头,挤着姑姑的大拇指就开始挑刺儿。姑姑疼得直蹦。爷爷越过老花镜瞪了她一眼。这下姑姑不蹦了,疼得挤着眼开始骂:张彦芳恁妈的兔孙我日死你!

那边众姑父们,包括张彦芳,就吃吃地笑。

总不能够在老家呆太长时间,我和爸爸就坐着姑姑的电动三轮车去北地大桥边等进城的汽车。一路上冰点的风直往耳膜上扑,姑姑给我讲她去新疆摘棉花的事,我也不大听得全。爸爸在旁边歪着,一言不发。他总觉得姑姑没有过上应该有的生活是因为他,当初在毛纺厂,他没有教好姑姑,姑姑才又回去种田了。临行时,爸爸掏给姑姑三百块钱,姑姑气得要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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