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家里躺了很久,吃了很多平时舍不得点的外卖。没有哭,也没离开屋子半步。堆积的食物残渣散发酸臭,李一吸吸鼻子,端起床边的盆呕吐。直到从胃里吐出的粘液弹回嘴里,又酸又苦。她呆滞地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
身体中段是难以言喻的酸痛和沉重,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李一肚子里翻滚腾挪。她一阵恍惚,曾经她多么期待孩子的降临,那时还有爱人和她一同期待。她想起唯一一次产检,男友准备了一个粉色的纸袋。里面有八百块钱,男友希望用它来换取孩子的性别。
他从没给过自己那么多钱,连十分之一都没有。李一忍不住想,心里愈发酸楚。当时怎么就没觉得难过呢?只是愚蠢的觉得要是自己有知道胎儿性别的超能力就好了。
最后当然是被医生赶出去了,男友十分气恼:“要是姑娘,完全浪费老子感情!”男友浑身散发着怨愤和嫌弃,好像已经知道了性别似的。
他就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吧!那些生过孩子的女人,都说她怀的是女孩。李一也不想要女孩,女孩没有男孩好。不是讨厌,但女孩就是不如男孩。
想到这里,李一从床上下来,托着肚子去找房东。
“阿姨,我这真是女孩吗?”
“绝对是!我见过多少孕妇啦,没一个看错!六筒!”房东叼着烟,盯着别人出牌,神情专注。
“会不会有例外啊……”
“不可能!要是不是女孩!抱过来给我养!刚好我倒霉呀,家里养个不下蛋的母鸡呀!”
李一道谢,缓缓走出砖红色的铁板门。身后传来比锈蚀轴承更尖锐的声音。
“你说这投胎呀,真是不长眼睛!梅姨家大富大贵不来投,非投这爹都跑了的!哎呀造孽呀!”
李一听完,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人朝她脸上泼了热水,不然怎会感到双颊潮湿?大街上的人都在看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可怜。真想快点逃离这些视线,可腹部肿胀下坠,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
昔日的同事拦在身前,还没开口就红了眼。最终什么都没说,拉着她去了医院。
医院里是更多的人,但好在没人在意她。李一稍微放松下来,她怯生生地问前同事来这里做什么。
“打胎啊还能干什么?你自己养不起的!”这个叫小猪的同事仍旧双目通红,她对每个人都倾尽所有。
“回去吧小猪,我没有钱的。”李一很感动,她也想做手术,可她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我给你想办法!”小猪打了很多电话,低声下气地发了很多誓,终于凑够了钱。
“谢谢你小猪,把钱给我我去缴费。”
“我去吧你又不方便。”
“没事没事!你就在这等我别乱跑。”
“好吧。”
李一拿着小猪凑到的手术费用,以自己都不敢想的速度逃离医院。她太需要这笔钱了,这能让她到另一个城市,寻找孩子的父亲。
比起冰冷的手术托盘,她更希望孩子能安睡在父亲的怀抱。至于这笔钱,她当是借的,总有一天会还给小猪。
在去火车站的车上,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不是她日思夜想的爱人的声音,而是母亲。
“姑娘呀……我要死了……你要还有点良心,就来看看我吧。”母亲虚弱的声音让李一头晕目眩,她在购票大厅踌躇了很久,咬咬牙买了回乡的票。
在离家还有一个中巴的距离时,李一下车,住进一家招待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隆起的腹部是那么明显。总不能大着肚子回去吧,李一想。她买了纱布和收腹带,将肚子勒了又勒。
弟弟给她开的门,刚进门李一就感到一阵恶心,她被骗了。母亲和从前一样在家里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弟弟开了个门就累到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父亲沉默地抽着水烟,眼里满是生疏与敌意。家里还多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毒辣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商品。
“让我看看你家的,配不配得上我家的!”中年妇女迎上来,用力捏住李一的嘴唇向上提。李一吃痛惊哼,妇女才松开手,嘴里一阵咸腥。
还没反应过来,腰又被人捏住。李一心虚正要反抗,突然感到一阵放松,紧束在腰间的收腹带被亮在眼前。与此同时,她的孕肚,她的羞耻与希望,随着纱布的滑落,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你家好会做生意哦!还他妈买一送一!”妇女将收腹带甩在李一脸上,扭头就走。
李一想说些什么,可弟弟明显等不及了。他从沙发上弹起,一拳将她打进黑暗里。
她被剧烈地疼痛扰醒,躺在水泥地上迎接日出。她看向自己的肚子,里面仍有生命在顽强存活。她突然如此地怨恨生命,伴随至今的苦难,也将以另一种方式伴随她的余生。绝望,莫过如此。
母亲将她扶到沙发上,递给她一杯热水。很甜,是她阔别多年后回家的第一顿。母亲脸上是浓烈地绛紫,她已不再期待爽约的黎明。
“走吧,趁你爸爸你弟弟没起,远远地走,不要回来了。”母亲说话时不住颤抖,这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
李一起身,母亲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疏离而哀伤。走到汽车站,母亲突然死死拽住她。她吼母亲,母亲不说话。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母亲从内衣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李一怀里。
“如果可以,做个好妈妈。”
李一看不到母亲的脸,但她知道母亲被愧疚击垮了。
坐上车,李一打开层层包裹的布包。一块五块,五十一百,里面整整有三万多!这是母亲一辈子的积蓄,也是母女俩这辈子受的委屈的价格。
她抱着钱,在车上哭了一路。哭够了,也到了省会。李一的心突然硬了,她不想找男人了,她决心为自己而活,为孩子而活!
她用这笔钱开了网店,处处求教,事事算计。她遇到了帮她的贵人,也遇到了害她的小人。关关难过关关过,她咬着牙拽着生活走向平静。很快她有了稳定的客源,小赚了一笔。她用这笔钱在医院独自生下了女儿,找大师给取了名字。
她说到这时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而我也终于问出隐忍许久的问题。
“小猪是个苦命人,她的钱你还了吗?”
李一得意地摇头:“我不打算还了!谁叫她蠢货烂好人,就当她交学费了!”
“她那种人啊!活该被……”
孩子哭了,没人去管。我和孩子母亲在地上撕打,因为她嘴里的蠢货烂好人,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