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之一生,为官,为文,时也,运也,命也。
李氏蕴芳,若不遇胡中藻,是否招致朋党之祸,以区区38岁便被斩于江西南昌,不好说。
历史从来没有假设。
武威先贤潘挹奎叹曰:“若李湘洲之事,可伤矣。”
19岁中考才;25岁得遇胡中藻,在西安贡院参加岁考,以《黄河赋》列第二,名动西北;26岁拔为贡生,拜胡中藻门下;27岁至京,入国子监读书;30岁,监生期满,考为优等,在京城备考顺天乡试,落榜;32岁,被吏部选拔为八旗官学教习;33岁,参加顺天府庚午乡试,落榜;35岁,在壬申乡试中中举;时年参加乾隆殿试,考取二甲三十三名;36岁,旗学教习满期,延人欲就国史馆职务,乾隆不准,被吏部实授江西石城知县;时年六月南下,历河北、山东、江苏,十月至石城就职;38岁,胡中藻案发。时年七月,被斩于南昌。
从25岁遇明师胡中藻,自38岁殒身。短短13年,李蕴芳于选拔、科考、任职间,历尽波折。成也胡中藻,败也胡中藻。辄陷朋党之争,而宰其命运者,乾隆也。
清立国二百余年间,文字狱迭兴。卷入其中者,罢官、抄家、处斩,全赖皇帝朱批。查李蕴芳被处斩原因,乃“初官知县,不谙刑名,相验乃甚苦,”区区13字,还不是由诗赋中查抄,而是私信中检索而出,定名“恶迹”。
入官13年,定罪13字,这并非巧合,亦非“莫须有”。在乾隆朱批中,不喜李蕴芳之语时有闪现,以李之官职,能入乾隆皇眼,是否诗名动世,不必揣度。李拜错了门,站错了队,才是主因。
这就是官场。
细究,李之性格,引祸连连,也是诱因。
性格造就命运。此与胡中藻相仿。
胡曾为内阁中书,自恃才胜,不屑当世名流,独青眼叠加李蕴芳。李批评上司,不羁言语;其傲难近,盛名自矜,方而刚介。连乾隆都认为“狂悖”,遇胡案而不能独存,命也。
其傲难近,为官场之大忌;盛名自矜,为文圈之不喜;方而不圆,为做人之樊笼。人能为官、成诗,官、诗亦能杀人。挹奎先生在《李湘洲传》中哀之,实乃彻肺之痛也。
李之性格,代有传承。其子李庆曾中举后,因参加会试不利,竟抑郁成疾而谢世,年仅二十六、七岁,致使李氏学问不继,后代不续。天不佑人,实可叹矣!
蕴芳诗崇韩派,以38岁之龄,成诗、赋、文数百万卷。一遇胡案,万卷奇书尽毁。惟余一卷诗稿,还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从火中抢出。《李蕴芳诗注》能现世,亦为运使然也。
燃香敬读李蕴芳之诗赋,气格险奇高远,辞彩飞扬。为诗为赋,气足胸阔,不发“枯骨、弃儿”之怨。绝句排律,诚不输于古人。若“宿鹭因沙白,流萤滴草凉”(《清济闸看月》),“千城吾道在,风雨古祠荒”(《仲家浅望仲夫子庙》),“云暗沧波雨细收,凉生初日动高丘”(《京口》之一)等佳句,掬手可得。外放石城知县后,出京南下,一路行旅一路诗,化典寄情,托景抒怀,写尽南景奇象。解道倏忽之间,展诗才于寸笔之下,才分之高,令人叹服。
此等诗才不能再次现世,痛者,非李蕴芳本人也。
“一幅文留江上阁,千年气尽座中才”(《滕王阁序》之二),非大才,不足以有如此气吞山河之势。
二
李君林山,亦为武威人也。乃武威一奇。弱冠之年,以诗名动世。每有佳句,任性长吟,或险或奇,总出人意料。做事率真,出口率性,诗人之本真毕现。任教经年,伏案才动,诗情拂拂,意象飘逸,气格别异。一部长篇小说《牛鉴》,成为大书,令文坛刮目。无大才情者,是难担此大任的。
至中年,左手持诗,右手持酒,尤喜武威前贤之典籍,别人以为苦,李君以为乐。恭注《李蕴芳诗注》,可窥管见豹也。
有清一代,武威籍文人著书立说者,现存世者多。而专注于武威文史者,有张昭美之《五凉志》,潘挹奎之《武威耆旧传》,张澍之《凉州府志备考》等,入张之洞、鲁迅方家法眼者不乏其例。李君林山,一头扎入浩瀚之典籍中,发愿钩沉前贤所遗,立誓为武威文史踞增光彩。或网上搜之,或出金购之,或访耆老遗少,青灯黄卷,与武威前贤同气同呼,此为气息所致。
搜注《李蕴芳诗注》,更是其苦心孤诣之大举。
李蕴芳之遗诗,清嘉庆年武威名流孙揆章曾动议印之,潘挹奎奋慨呼吁,未成;光绪年武威贤流李铭汉珍存,以还未能行世而叹之,后传于其子李于锴;于锴先生殚尽竭虑,托时任新疆知县的武威人段永恩刊行,此已至民国。后没世百年,时人知之者甚少,而问津者更是乏鲜。
2012年,李君林山得友人惠照,睹其蕴芳遗诗云杉木雕板字迹,宏愿顿生,遂耗时三年,使其诗重见天日。并潜心批阅,考据释解,洋洋大成。
此举善莫大焉,功莫大焉。
孙揆章,潘挹奎,李铭汉、李于锴,段永恩,五人接力,气息相通。李君林山,接前贤之气,沉潜拂尘,使世人再见李蕴芳之诗赋大容。
李蕴芳有幸,得遇林山君。
我们亦有幸,得读《李蕴芳诗注》。
2015年5月12日
(此为甘肃著名作家李学辉先生为林山学兄《李蕴芳诗注》所撰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