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茅斋,野花开

定居城里,常带着女儿去寻野草野花。这里一片,那里几丛。有些只单薄的一根,从街边的石缝中挤出来,要看世界。

妈妈,你怎么都认识呢?孩子低头看罢花草,仰面向我。

是啊,这些野草花,曾是我乡间的邻居。相隔千万里,它们居然也赶着来了。

听了这样的解释,小小的她,竟俯身捧起更小的那些花草,眼里有光,有柔情与疼怜。女儿爱我,连着我的邻居,一起爱了。

天大地大,有泥土的地方,草木都当作故乡。我们从乡间奔来,异地的人,本就和野草花一样啊。

(一)

婆婆纳,一粒一粒,开小花,浅蓝浅蓝,碰一碰,就坠了。那定是哪位黒睛仙童,在天湖赤脚戏水,往人间溅下的水花点点。不然,怎会如此灵澈,像自遥远的天目垂下的泪滴,不染尘埃。

花名听来却很老。这花,应该属于很老很老的老人家。属于我从未见过的外婆。

外婆是小脚。

那个年代,可真是熬日子。每走一步,都是锤子打在钉上,外婆的小脚,在穷里,却扎得稳。

常会想起,如血的残阳下,少女母亲大脚在前,小脚的老妇随后,摇摆慢慢行,挑粪或者担水,两个女人扛着苦,咬牙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坎。脚边,婆婆纳,漫野开。

一生的兜转踱步、唠叨叮咛,细碎而密,像那连绵的针脚,日夜不停,往贫瘠的岁月里,汲取最微渺的光,让酸甜苦辣柴米油盐,开出花来——得到一块最残破的命运,也要一针一线,勤勤地缝,静静地拼。小脚的女人啊,你就是婆婆纳,你心里,可曾有那一汪汪蓝色的、婆娑的忧伤?

她夭折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已经多得不忍去数。最终,只幸留三个。

我母亲十七岁的时候,外婆死了。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梳着头,往后一倒,人很快就去了。她是操劳过度。一根紧绷的琴弦,总是断得容易。

葬礼上,她的黑棺停在堂屋,她最小的孩子,不懂,只欢跳着,在屋外地上抢着捡未燃的鞭炮。

这么多年,在外婆的坟头,总会遇见星点的婆婆纳。一片片,如一米米小圣火,蓝得,亮我的眼。

辛里摄影——《米蓝》

(二)

见着泽漆,我必然要想起我的外公。

绿叶绿花,一片绿,清秀而明朗,就像它其他的叫法——五凤灵枝、凉伞草、五盏灯、五朵云。隐隐有些不俗气。

外公读书人出身,以吹拉弹唱为业,是十里八乡的文艺人。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领着一队去包场。常年在外,算是云游,家里管的少。

日子过得那样艰难,他是带着光的,他活出了一种自在,无需评说的自在。他不是没受过苦,但他仿佛知道如何以最潇洒的姿势,把苦散开。

小时候,喜欢外公来,不仅是带了好吃的,更是他讲的故事,天南地北,最有味。那些古书,他是背通本的,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也使我着迷。

他从不传道授业解惑,也从不显出他的才华,我一直觉得他有一种贵族气质。

我记事起,他就已经歇业。二胡唢呐这些,在柜顶上,睡在了灰尘里。

记得那日,见路边一片草长得好看,还不知道那是泽漆,我随手扯了一株,茎里流出来的乳白的浆汁,沾了手。外公吓我,哎呀,手会断掉的。

我胆子小,爱瞎想,怕死。心里越想越可怖,哭得一塌糊涂。外公像个狡黠的少年,逗完一出恶作剧后,笑问:“死有什么要紧?你为什么怕死?”

他又仿佛不是在问我,更像在问他自己。我没办法回答他这样深奥的问题。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才明白,这么多年,他活得有多孤独。

如今,他老得糊涂了,是老年痴呆,偶尔大小便失禁。他更像一只老猫了,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

我常想,无奈而极端,如果生,让一个老人很痛苦,死,或许真的是解脱吧。

图片来自网络

(三)

扛板归,能解蛇毒。茎上有小刺,三角形的叶片,嚼起来,很酸涩。

第一次尝扛板归,是跟着我那瘸腿的爷爷。两三岁的记忆,残缺而模糊。但野草叶的滋味,却穿过几十年的风烟,将这个只在我生命最初数年里出现的老人的面目,拉至眼前。

祖上是书香世家,地方望族,到了他这一辈,就没落了。他不再是少爷,成了游手好闲的懒汉。

他曾被捉去,做了回国民党的宪兵。同去的人,混当了军官,而他,不仅无所获,还差点送了命。侥幸逃了回来,没过几年,又遇上文化大革命。给他扣一个地主阶级和反动派的帽子,全家老小,牵连在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中,受尽屈辱。他的腿,也被硬生生打折了。

我常扶着他的拐杖,跟他到处转。传说中了蛇毒被抬去下葬的人,吃了这草,鬼门关走了一遭,自己扛着棺材板,居然无恙地回来了。

现在想来,他这崎岖戏剧化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次次地绝处逢生扛板归呢?他很浪漫,浪漫得有些不负责任,他很乐观,乐观得有些可怜。他很慈悲,慈悲得有些天真。他亦很隐忍,隐忍地近乎愚蠢。

我常恍惚地确定,他被讥笑为一无是处的一生中,定有我们所不了解的、无可指责的生存哲学。

我三岁那年,他死了。一个寒冬的夜里,摸黑去茅厕,掉进了粪坑。捞起来时,已经冻死了。来不及遗言,他也不需要遗言。

依那时丧事风俗,孙子要骑在棺材上,一起被抬上山。我们几个孙辈太小,雀跃于骑棺材的威风,哪懂死了亲人的悲伤。我们胯下,那个永远瞑目的苍老的生命,这回,他再也不能扛板归来了。

此刻,我扯一片扛板归,放嘴里嚼一嚼,比几十年前,酸涩的味更重了些,苦得让人想流泪。

辛里摄影——《扛板归来》

(四)

如果要用一种野草来形容我的奶奶,苍耳,是再合适不过。

在村里,别人的奶奶,静默慈祥,是一个老人的样子——知道管不了的,放弃了,心也安分,嘴也安分,日子也就安分地过,像一条最冷静的河。而我的奶奶,是一团旺盛的火,烧了一辈子。

她是大财主的女儿。从小便是那类读了新式书,接受了新式思想,能上台振臂呐喊的强女子。家道中落,她本已和同学约好,赴长沙求学,追那火热得发烫的理想,只因娘在弥留之际的一道嘱托,她决定,忘掉远方,抚养年幼的弟弟。逼自己做一个最普通的农妇。而她的那些选择远行同学,早已在长沙,成了享受津贴的老学者、老专家。

她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羁绊了自己。但这团火,注定是沉默不了的。

面对婚姻一地鸡毛的无奈,面对同乡阶级上的倾轧与侮辱,面对一家老小生存的难题,她开始对抗,开始保护,开始万事皆带恨意敌意。本该做鹰去翔空的她,成了一只固执好斗的窝边母鸡。

嫁人、生养、劳动、斗争、孤老……她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她把自己活成了压抑扭曲的模样。她的一生,真可以算一部生活的史诗,不瑰丽恢弘,却布满跨时代的可悲与可叹。

她是最寂寞的空巢老人,故乡只留她,在守什么?守着她的一条老命罢。

我不是最懂她的,因为我和她不亲,或者说,任何人都和她不亲。她是一株老得不能再老的苍耳了,带着刺,很容易,就可以将她不安分的动荡的情绪,粘在你的情绪里。

但无论她有多么招人嫌。我还是想回去,好好陪陪她——我能懂她穿着铠甲战斗一世,心底的那片,让人窥之心酸的柔软。

图片来自网络

春天,从来都是由不起眼的野花开始。我的生命,起于这几位微贱如野草的老人。我没有理由,不深沉地,把他们放在心上。读懂他们,就读懂了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那一段广阔迷蒙的历史。

这些野花野草,这些故乡的老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有多久远,当我写下他们的时候。



后记:

本想做一套野草花明信片的。最终还是用粗糙的笔,画了一套小画——《野草花和女孩》。只画了十种草,等我画技成熟了,我会重画一套。

辛里手绘——婆婆纳
辛里手绘——苍耳
辛里手绘——一年蓬
辛里手绘——鸭跖草
辛里手绘——香附子
辛里手绘——红蓼
辛里手绘——商陆
辛里手绘——紫苑
辛里手绘——通泉草
辛里手绘——扛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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