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了你整个少女时代,却没能参加你的丧礼

       接到通知你死讯的电话时,我正在埋头赶材料,同学在电话里哽咽着,我的心一片茫然,像被轻薄的刀片飞快地划过,最初的瞬间,感觉不到疼痛。

       我那时刚到高三(3)班,你却是高三(4)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你第一次为我们班代课。在听完你第一堂语文课后,我在楼梯口堵住了你,单刀直入地说:“王老师,我要转到你们三(4)班。”你惊讶我的鲁莽:“为什么?”“因为你的课。”你笑了起来:“我欢迎任何想来我们班的学生,但你们班主任会同意吗?”我说:“我会跟我们班主任说的,只要你同意接收就行。”“欢迎!”你笑道。我掉头就跑,一刻也不想耽误就跑去找我们班主任,你在后面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头也不回地喊出我的名字。

       那一年,我十六岁,你三十岁,第一次见面,我便决定把高三交到你的手上;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决定收留一个顽劣的学生。有时候,信任与默契不是天长日久的相处,而是电石火花的相遇,我最终转到了你们班,成为你最偏爱的学生。

       那时你总爱穿着长长的风衣,清瘦的身影飘逸的像民国的士子,你才华横溢,温文尔雅,智慧通透,待人接物充满着儒家温良谦让的君子之风,在思想价值取向上却是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那个偏远的北方小镇高中里光彩夺目,鹤立鸡群。我常记得你为我们讲课,不带教案,甚至不看书本,娴熟如行云流水,自由如天马行空,却又收放自如。年少的我托着腮,看你神采飞扬,飘然出尘,窗外栀子花开,暗香袭人。

       因为贫困的家境和与父亲的隔阂,在我无比艰难,黑暗阴郁的青春时代,是你给了我最明亮,最快乐的一年,是你带领我来到阳光明媚,绿草青青的平原,温和地纵容着我天真与浪漫,化解了我的戾气与乖张,矫正着我的狂傲与偏执,注满我知识的酒杯,把我引见给缪斯女神,影响塑造我的冰雪人格。

       在经历父亲这么多粗暴的否定和打击,你仍然一眼看见,浑身长满着毒刺的小刺猬有着一颗柔软、诗意而脆弱的心,将迷津中的我千呼万唤地叫回,我像是将自己放在篮子里的婴儿,顺水漂到你的溪旁,你总觉得有责任收留指引。

       记得有一次,我晚自习逃课被你抓到,你脸色难看地说:“跟我走。”一言不发地跟着你,你带着我到教学楼让我观看,此时是夜晚,整栋教学楼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同学们都在低头认真学习,让场景让我羞愧。我从此再也没有逃过课。

       还记得有一次,女生中间突然流行针织,我也偷偷在你的课上织手套,被你抓住,我紧张地喘不过气来,怕你生气和失望,因为那段时间各班级教室里不停飞出被愤怒的老师们扔出的针织物。你看了半响,只笑了起来,说了三个字:“长大了。”便还给了我。

       还记得春天时,在别的班级为高考备战坐困牢笼不准出门时,你不顾学校反对,星期天放了我们半天假去踏青,我们折柳归来,你在校园门口笑盈盈地迎接,那笑容终生难忘。

       我们的学校很小,从前门径直走到最后只需要十分钟,校舍都是简陋的二层小楼,校园里种满了栀子花和迎春花,学校的主干道是一条宽阔的大路,最后一段路两边是蓊郁苍翠的法国梧桐,沿着那条路右拐,就是教师宿舍。有次我和同学们去你宿舍里有事,我特许进你的书房借书,抱着一大堆书出来,你点头:“只有一个条件,不许在课上看。”我笑着说:“我保证。”

       还记得,我得了全校作文一等奖,你在课堂上准备请同学分析我的文章,本来是挑错,却知道我敏感脆弱,临时调整,换了另一位同学张颖的文章。你偏爱我,远远超过其他学生。

       那时的我喜欢背着手走路,小小年纪像饱经沧桑的小老头儿,你不许,一见就说:“哟,多美的小姑娘不要这样忧国忧民的样子。”

     那一年圣诞节,大雪,老师们在会议室开文艺联欢晚会,我们赶去看。我在长廊上碰到你,你笑了笑,没有说话,递给我一只苹果,便转身离开。我呆呆地握着那只很大的苹果,笑意像三月的春水一样弥漫整个心房。生命中有些像这样的时刻,如果让厉鬼掐一次脖子再换回一次,我是愿意的。

       有些感情无法归类,也不能归类,它就像流星划过天空,再也难以找回,就像突然绽开的鲜花,无法收藏。念及此,忍不住流泪,啊,也许得知你死讯时所有的平静都是因为遥远,没有亲眼看你入敛,没有亲手为你扶棺。

       而今,我失去你了,真的失去你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严重偏科,数学和英语却不及格,特别是英语,你担心不已,怕我连会考都通不过,没办法参加高考。临近会考的前一个月,你有些踌躇地对我说:“没办法了,我替你补习英语吧。”我惊讶地说:“可是你是语文老师。”你说:“那也教得起你。”于是那个月每天晚自习,我都会到你办公室里,听你讲英语课,因为是你教,我不能让你失望,学得格外用心,终于顺利通过会考。

       到南方后,我一边工作,一边参加自考,几乎不和你联系,只听说你调到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直到考进了电视台,才拨通了你的电话,你欣慰不已。人事局需要我的高中档案,但我们的高中早已撤并,当年的档案也丢失了,你亲自跑到家乡的人事局,托人给我开了证明,用特快专递给我寄了过来。

       我迫不及待地扑向了新的生活,天地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有这么多事情要做,有这么多人要结识,与你的极少的交流也是在QQ上,有一次回家也是匆匆见了一面,没有深谈。你总是提醒我,别忘记当初的理想,老师还等着你的签名书。我嘴里答应着,心知惰性和自我怀疑都在蚕食着年少的理想。我甚至觉得,我走得太远,经历着太多的人与事,你还留在原地。

       去年冬天回家乡,朋友告知我你患了肝癌,已是晚期。我如遭雷击。每次回家都说去看你,却因为很多事情一拖再拖,总以为还有时间。骄傲如你,已缠绵病榻一年多,却不肯向我们吐露只字片语。相交十几年,关于你的山盟和水逝、生平和际遇,我竟几乎一无所知,在这份师性情谊中,重心永远是我,我甚至从来没问过,你桃李三千,为何对我情有独钟、不离不弃。流了半宿的泪后,和同学相约去你家看你,距离上一次见你已有七年之久。

       因为我最远,到达的时候,同学都坐在客厅里沉默,我们一起进了你的卧房。你已经躺在床上不能移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同学开始哭,我却很平静,你笑着劝大家不要伤心,一如从前一样豁达洒脱。说了几句话,你的声音开始低下去,我们只好退出,到门口的那一刻,我知道可能这一次是决别,又折回,握住你瘦骨嶙峋的手,低声说:“老师,请保重,我秋天再回来看你。”“好。”你说。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你在我身后说:“丫头,别忘记理想。”我不敢回头,泪水夺眶而出。

       出来后,同学告诉我,你根本不愿意让同学看到你现在的病容,全被他赶了出来坐在客厅里,只等我到了,才肯相见,我的心,被死神的手狠狠抓了一把,泪如泉涌。十五年,我走遍天涯海角,面目全非,理想也被镇压在现实的雷峰塔下不能动弹,你却待我当初。

       我亲爱的老师,如今,不再会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我了,想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还是不能尽读,在遥远的南方打桩立墙安身,再也不会有人,在大雪纷飞的平安夜,将一只苹果单纯地、自然地递到我的手上。

       没能参加你的葬礼,问同学你葬在哪里,回说是在宿迁市三台山,我百度了一下,是森林公园,有东篱菊苑、菩提寺、天和塔、大片的薰衣草和相思湖,我微微放心,半生辛劳,你会喜欢在这个地方安居的,我会去看你,用鲜花和美酒祭你,亲爱的老师,魂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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