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
【题解】
本篇是《庄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齐物论”包含齐物与齐论两个意思。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来是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却又是齐一的,这就是“齐物”。庄子还认为人们的各种看法和观点,看起来也是千差万别的,但世间万物既是齐一的,言论归根结底也应是齐一的,没有所谓是非和不同,这就是“齐论”。“齐物”和“齐论”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
全文大体分成七个部分:
第一部分至“怒者其谁邪”,从子綦进入无我境界开篇,生动地描写大自然的不同声响,并且指出它们全都出于自身。
第二部分至“吾独且奈何哉”,推进一步描述社会各种现象和人的各种不同心态,并指出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又都是出自虚无。
第三部分至“此之谓以明”,说明是非之争并没有价值。万物都有其对立的一面,也有其统一的一面;万物都在变化之中,而且都在向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转化。从这一意义说,万物既然是齐一的,那么区别是与非就没有必要,才智也就成了没有价值的东西。
第四部分至“此之谓葆光”,进一步指出大道并不曾有过区分,言论也不曾有过定论,人们所持有的是非与区分并非物之本然,而是主观对外物的偏见,物、我一体,因而是非无别,容藏于一体。
第五部分至“而况利害之端乎”,从忘物才能齐物入手,说明认识事物并没有什么绝对客观的尺度,因而人的言论也就没有确定是非区别的必要。
第六部分至“故寓诸无竟”,借寓言人物之口阐述齐物与齐论的途径,即忘掉死生、忘掉是非,把自己寄托于无穷的境域,从而遨游于尘埃之外,这也就进一步说明物之不可分、言之不可辩。
余下为第七部分,通过两个寓言故事表明“无所凭依”和物我交合、物我俱化的旨意。
“齐物”与“齐论”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与“逍遥游”一并构成庄子哲学思想体系的主体。庄子看到了客观事物存在这样那样的区别,看到了事物的对立。但出于万物一体的观点,他又认为这一切又都是统一的,浑然一体的,而且都在向其对立的一面不断转化,因而又都是没有区别的。庄子还认为各种各样的学派和论争都是没有价值的。是与非、正与误,从事物本于一体的观点看也是不存在的。这既有宇宙观方面的讨论,也涉及到认识论方面的许多问题,因而在我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篇文充满辩证的观点,但也经常陷入形而上学的泥潭,须得细加体会和分析。
作者简介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名周,字子休(一说子沐),战国时代宋国蒙(今安徽省蒙城县人)。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学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学说涵盖着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还是归依于老子的哲学。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们的哲学为“老庄哲学”。
他的思想包含着朴素辨证法因素,认为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他认为“道”是“先天生地”的,从“道未始有封”(即“道”是无界限差别的)。主张“无为”,放弃生活中的一切争斗。又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因此他否定知识,否定一切事物的本质区别,极力否定现实,幻想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安时处顺,逍遥自得,倒向了相对主义和宿命论。
庄子的文章,想像力很强,文笔变化多端,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并采用寓言故事形式,富有幽默讽刺的意味,对后世文学语言有很大影响。
著作有《庄子》,亦称<南华经>,道家经典之一。<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但留下来的只有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一般定为庄子著;外篇杂篇可能掺杂有他的门人和后来道家的作品。
《庄子》在哲学、文学上都有较高研究价值。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为后世传诵。 <史记>用寥寥几行字介绍了庄子,说他著书十余万言,大抵都是寓言,如其中的<渔父>、<盗跖>、<胠箧>等篇,都是用来攻击孔子的学说,从而辨明老子的主张的。
《庄子》共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一般认为“内篇”的七篇文字肯定是庄子所写的,“外篇”十五篇一般认为是庄子的弟子们所写,或者说是庄子与他的弟子一起合作写成的,它反映的是庄子真实的思想;“杂篇”十一篇的情形就要复杂些,应当是庄子学派或者后来的学者所写,有一些篇幅就认为肯定不是庄子学派所有的思想,如《盗跖》、《说剑》等
庄子的品质
庄子看起来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生活在战国时期,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约比孟轲的年龄略小,曾做过漆园小吏,生活很穷困,却不接受楚威王的重金聘请,在道德上其实是一位非常廉洁、正直,有相当棱角和锋芒的人。
虽然他一生淡泊名利,主张修身养性、清静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则充满着对当时世态的悲愤与绝望,从他哲学有着退隐、不争、率性的表象上,可以看出庄子是一个对现实世界有着强烈爱恨的人。
正因为世道污浊,所以他才退隐;正因为有黄雀在后的经历,所以他才与世无争;正因为人生有太多不自由,所以他才强调率性。庄子是以率性而凸显其特立的人格魅力的。正因为爱的热烈,所以他才恨的彻底,他认为做官戕害人的自然本性,不如在贫贱生活中自得其乐,其实就是对现实情形过于黑暗污浊的一种强烈的觉醒与反弹。
庄子是主张精神上的逍遥自在的,所以在形体上,他也试图达到一种不需要依赖外力而能成就的一种逍遥自在境界;庄子是主张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具有平等的性质,人融入于万物之中,从而与宇宙相终始;庄子提倡护养生命的主宰亦即人的精神是要顺从自然的法则,要安时而处顺;庄子要求重视内在德性的修养,德性充足,生命自然流注出一种自足的精神的力量。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①,仰天而嘘②,荅焉似丧其耦③。颜成子游立侍乎前④,曰:“何居乎⑤?形固可使如槁木⑥,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⑦?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⑧。”子綦曰:“偃⑨,不亦善乎,而问之也⑩?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11),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12)。”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3),其名为风,是唯无作(14),作则万窍怒呺(15),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佳(17),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8),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9)。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5)。泠风则小和(26),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7)。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8)?”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29),人簌则比竹是已(30),敢问天簌。”子綦曰:“夫吹万不同(31),而使其自己也(32),咸其自取(33),怒者其谁邪(34)?”
【注释】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居住南郭,故名南郭子綦。旧说为楚庄王庶出的弟弟,做过楚庄王的司马;疑为庄子中寓托的高士,而非历史人物。隐:凭倚。机:亦作几,案几。
②嘘:吐气。
③荅(tà)焉:亦作“嗒焉”,离形去智的样子。耦:匹对。庄子认为人是肉体和精神的对立统一体,“耦”在这里即指与精神相对立的躯体。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躯体达到忘我的境界。
④颜成子游:子綦的学生,姓颜名偃,子游为字,死后谥成,故名颜成子游。
⑤居(jī):表疑问的语气词。
⑥固:诚然。槁:干枯。
⑦心:思想,精神。固:岂,难道。
⑧“今之隐机者”与“昔之隐机者”实指一人,即南郭子綦,意思是南郭子綦今日隐机入神出体与旧时大不一样。
⑨偃:见注④。
⑩而:你,人称代词。“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乃是“尔问之不亦善乎”之倒置。
(11)簌(lài):箫,古代的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发出的声响。“人簌”即出自人为的声响,与下两句的“地簌”、“天簌”相对应,所谓“地簌”或“天簌”,即出自自然的声响。
(12)敢:表示谦敬的副词,含有“冒昧地”、“斗胆地”的意思。方:道术,指所言“地簌”、“天簌”的真实含意。
(13)大块:大地。噫(yī)气:吐气。
(14)是:此,这里指风。唯:句中语气词,含有仅此的意思。作:兴起。
(15)窍:孔穴。呺(háo):亦作“号”,吼叫。
(16)翏翏(liú):亦作飂飂,大风呼呼的声响。
(17)林:通作“陵”,大山。畏佳(cuī):亦作“嵔佳”,即嵬崔,山陵高峻的样子。
(18)枅(jī):柱头横木。
(19)污:停滞不流的水塘。
(20)激:水流湍急的声音。
(21)謞(xiào):这里用来形容箭头飞去的声响。
(22)譹(háo):嚎哭声。
(23)宎(yǎo)深而沉。
(24)咬(jiāo):鸟鸣叫的声音。一说哀切声。
(25)于、喁(yú):风吹树动前后相和的声音。
(26)泠(líng)风:小风,清风。
(27)厉风:迅猛的暴风。济:止。
(28)调调、刁刁:风吹草木晃动摇曳的样子。“刁刁”亦作“刀刀”。
(29)是:这样。已:矣。
(30)比:并合。竹:这里指并合在一起可以发出声响的、不同形状的竹管。
(31)这句及以下是表述“天簌”的,故有人疑“夫”字之后缺“天簌者”三字。
(32)使其自己:意思是使它们自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说“己”当作“已”,是停止的意思,但联系上下文不宜从此解。
(33)咸:全。
(34)怒:这里是发动的意思。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吐着气,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精神脱出了躯体。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陪站在跟前说道:“这是怎么啦?形体诚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树木,精神和思想难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样吗?你今天凭几而坐,跟往昔凭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样呢。”子綦回答说:“偃,你这个问题不是问得很好吗?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见过‘人籁’却没有听见过‘地籁’,你即使听见过‘地籁’却没有听见过‘天籁’啊!”子游问:“我冒昧地请教它们的真实含意。”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窍孔都怒吼起来。你独独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风声吗?山陵上陡峭峥嵘的各种去处,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圆柱上插入横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围的栅栏,有的像舂米的臼窝,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池。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流水声,像迅疾的箭镞声,像大声的呵叱声,像细细的呼吸声,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荡,像鸟儿鸣叫叽喳,真好像前面在呜呜唱导,后面在呼呼随和。清风徐徐就有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呼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突然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你难道不曾看见风儿过处万物随风摇曳晃动的样子吗?”子游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比并的各种不同的竹管里发出的声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请教什么是天籁。”子綦说:“天籁虽然有万般不同,但使它们发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发动者还有谁呢?”
【原文】
大知闲闲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⑤,其觉也形开⑥;与接为搆⑦,日以心斗:缦者⑧,窖者⑨,密者⑩。小恐惴惴(11),大恐缦缦(12)。其发若机栝(13),其司是非之谓也(14);其留如诅盟(1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7),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0)。喜怒哀乐,虑叹变(21),姚佚启态(22)。乐出虚(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
非彼无我(30),非我无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6)。百骸(37)、九窍(38)、六藏(39),赅而存焉(40),吾谁与为亲(41)?汝皆说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4)?如求得其情与不得(45),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46),不亡以待尽(47)。与物相刃相靡(48),其行尽如驰(49),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50),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51),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2)?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5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55)。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56),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①闲闲:广博豁达的样子。
②閒閒(jiàn):“閒”是“”的古体,今简作“间”,“閒閒”即间间,明察细别的样子。
③炎炎:猛烈;这里借猛火炎燎之势,比喻说话时气焰盛人。
④詹詹:言语琐细,说个没完。
⑤寐:睡眠。魂交:心灵驰躁,神魂交接。
⑥觉:睡醒。形开:身形开朗,目开意悟。一说形体不宁。
⑦接:接触,这里指与外界环境接触。搆:“构(搆)”字的异体,交合的意思。
⑧缦(màn):通作“慢”,疏怠迟缓的意思。
⑨窖:深沉,用心不可捉摸。
⑩密:隐秘、谨严。
(11)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2)缦缦(màn):神情沮丧的样子。
(13)机:弩机,弩上的发射部位。栝(guā):箭杆末端扣弦部位。
(14)司:主。“司是非”犹言主宰是非,意思是“是”与“非”都由此产生。一说“司”通“伺”,窥伺人之是非的意思。
(15)留:守住,指留存内心,与上句的“发”相对应。诅盟:誓约;结盟时的誓言,坚守不渝。
(16)杀(shài):肃杀,衰败。
(17)溺:沉湎。“之”疑讲作“于”。
(18)厌(yā):通作“压”,闭塞的意思。缄:绳索,这里是用绳索加以束缚的意思。
(19)洫(xù):败坏。
(20)复阳:复生,恢复生机。
(21)虑:忧虑。叹:感叹。变:反复。(zhè):通作“慑”,恐惧的意思。
(22)姚:轻浮躁动。佚(yì):奢华放纵。启:这里指放纵情欲而不知收敛。态:这里是故作姿态的意思。
(23)乐:乐声。虚:中空的情态,用管状乐器中空的特点代指乐器本身。
(24)蒸成菌:在暑热潮湿的条件下蒸腾而生各种菌类。
(25)相代: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
(26)萌:萌发、产生。
(27)已:止,算了。
(28)旦暮:昼夜,这里表示时间很短。此:指上述对立、对应的各种情态形成发生的道理,犹如乐出于虚,菌出于气,一切都形成于“虚”、“无”。
(29)由:从,自。所由:产生的原由。
(30)“彼”就字面上讲指“我”的对立面,也可以理解为非我的大自然,甚至包括上述各种情态。
(31)取:资证,呈现。
(32)近:彼此接近;引申一步,像前两句话(“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那样的认识和处理,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接近于认识事物的真理。
(33)所为使:为……所驱使。
(34)宰:主宰。“真宰”,犹如今日言“造世主”,但也可理解为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35) 特:但,只。眹(zhěn):端倪、征兆。
(36)情:真,指事实上的存在。
(37)百:概数,言其多,非确指。骸:骨节。
(38)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39)藏:内脏;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但也有把左右两肾分别称谓的,这就成了“六脏”。
(40)赅:齐备。
(41)谁与:与谁。
(42)说(yuè):喜悦,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悦”。
(43)私:偏私,偏爱。
(44)真君:对待“我”来说,“真君”即“真我”、“真心”,对待社会的各种情态说,“真君”就是“真宰”。
(45)情:究竟,真实情况。
(46)一:一旦。
(47)亡:亦作“忘”,忘记。一说“亡”为“代”字之讹,变化的意思。尽:耗竭、消亡。
(48)刃:刀口,这里喻指针锋相对的对立面。靡:倒下,这里是顺应的意思。
(49)驰:迅疾奔跑。
(50)役役:相当于“役于役”。意思是为役使之物所役使。一说劳苦不休的样子。
(51)(nié)然:疲倦困顿的样子。疲役:犹言疲于役,为役使所疲顿。
(52)芒:通作“茫”,迷昧无知。
(53)成心:业已形成的偏执之见。
(54)代:更改,变化。“知代”意思是懂得变化更替的道理。取:资证、取信的意思。
(55)这句是比喻,说明没有成见就已经出现是非观念。
(56)神禹:神明的夏禹。
【译文】
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于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烈焰一样气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他们睡眠时神魂交构,醒来后身形开朗;跟外界交接相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辞慎语谨。小的惧怕惴惴不安,大的惊恐失魂落魄。他们说话就好像利箭发自弩机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说是与非都由此而产生;他们将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约誓言坚守不渝,那就是说持守胸臆坐待胜机。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这说明他们日益消毁;他们沉缅于所从事的各种事情,致使他们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像被绳索缚住,这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日夜在面前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却不知道是怎么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
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这样的认识也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受什么所驱使。仿佛有“真宰”,却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实践并得到验证,然而却看不见它的形体,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反映它的具体形态。
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同样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爱呢?这样,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轮流做为君臣呢?难道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其间?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那都不会对它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增益和损坏。人一旦禀承天地之气而形成形体,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后的消亡。他们跟外界环境或相互对立、或相互顺应,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这种人不会死亡,这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逐渐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着一块儿衰竭,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
追随业已形成的偏执己见并把它当作老师,那么谁会没有老师呢?为什么必须通晓事物的更替并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资证的人才有老师呢?愚味的人也会跟他们一样有老师哩。还没有在思想上形成定见就有是与非的观念,这就像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这就是把没有当作有。没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晓其中的奥妙,我偏偏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