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
“皇帝,沈巍此人年纪虽轻,可心思难测,日后恐功高盖主,陛下不如早做处置...”夜已深,燃着烛火的屏风后只见了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跪、一坐。
约莫着过了半晌,房内才又传出声响:“朕自有决断。”男子的声线低缓而阴沉。
“退下吧。”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老者,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淡漠又平静。
“诺。”老者起身退去。
“沈巍啊沈巍,你实是太过危险。朕,留你不得...”殿里的烛焰整夜摇曳,直至天明。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故今特封尔为岭南将军,戍边报国,钦此!”这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来宣的旨。
“臣,遵旨。”沈巍跪地,双手接过那锦书,那么轻,那么重。他明白他的心思,明白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他从骨子里生出的防备。岭南危机重重,他此举,定是要有所行动了。可沈巍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动身了,孤身一人。他想要的,他都会为他献上,包括生命。
“陛下,沈巍已前往岭南。”
“......”赵云澜没回答,只是手执一枚黑玉棋子,闲散地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他斜倚在龙椅上,慵懒的姿势却带了帝王宛若天生的凌厉阴狠。赵云澜扫了一眼跪地之人:“找机会杀了...”帝王的话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废了他一条腿。”
“诺。”那人退下。
半月之后,沈将军在岭南遇袭,一时不备被贼人伤了右腿这件事便在京城里传得满城风雨。皇帝表面上怜悯沈将军劳苦功高,让他在京城好好修养,莫要再管那些军务杂事。可实则是在暗中削减他的势力。他懂,他又何尝不懂?可他怎么舍得怨他,那是能让他舍了一切都在所不惜的人,那是他的君上,他藏在心底里的云澜。
“皇上,您为何...”这次殿里多了好些老臣,“沈巍此人对您有莫大威胁…”
赵云澜淡淡地望着跪了一地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只是望着袖口精致的纹饰,没有开口的意思。
“朕问你们,谁才是真正的皇帝,是我还是你们。”他素来厌恶这些企图左右自己想法的老东西,有时并不是他们说的话全无道理,只是他赵云澜讨厌那种被别人控制着思想的感觉。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帝王,有着极强掌控欲的帝王,多疑又易怒。
而此时的将军府中却是炸开了锅。
“将军,将军您这是...”沈巍府中的亲信侍卫几乎红了眼。
因为这次出征匆忙,沈巍未带轿马。而岭南又是穷苦险峻之地,想在短时间内征了轿子用,倒还真不容易。可沈巍本可以在岭南多等些时候,等有了轿子再离开,这样起码对腿伤好些。但他却执意要骑马回京。一路颠簸,而沈将军又不知为何将马驾得飞快。随行的将士们都觉得发自内心的震撼,因为回程时那滴了一路的血和沈将军始终挺得笔直的脊背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记忆里。即使他们不知道沈将军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一定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亲卫颤着手揭开伤口潦草的包扎,半截箭头深没于膝骨之中。此时一揭下绷带,牵动了伤口,伤口便又开始渗出血来。
“将军!将军您、您疯了...”那亲卫不敢相信为何将军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没疯。这是他想见到的。我只是想遂了他的愿。”这样他会不会少提防我一点啊。
诊治的医师到了,是皇宫派来的御医。
“我伤势如何?”沈巍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新烹的茶,雾气袅袅升起,满室飘散着有些清苦的茶香。
“回将军,您、您这伤...”太医支支吾吾。
“照实说便好,我...无妨。”
“回将军,原本这伤尚有转机,可将军受伤后非但没有多加休息,反倒在马上日夜奔波。这伤,微臣恐怕...只能减轻将军的病痛,至于别的...微臣无法......”
“胡说!将军怎会...”
“住嘴!”沈巍品了口茶,对太医虚行一礼“我知晓了,沈某多谢刘太医。”
“将军太客气了,那微臣就先告退了。”刘太医的表情倒是有点疑惑。是他看错了吗?他为何方才从沈将军脸上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他实在不知这沈将军有什么好欢喜的。
时间过得倒是快。可曾经敢独自一人带了几万军队与先太子多他数倍的军队抗衡,最后还将先太子的谋逆之举强行镇压的那位沈将军却仿佛一夜之间没了声响,成了个只是空有头衔的挂名将军。
“沈将军。”宫里派了一队御林军到岭南将军府门口。为首的那个冲沈巍做了一揖。
“皇上有旨,在下奉命请沈将军到宫里走一趟。”
“好。”沈巍没说什么,放下手中的茶盏。身旁亲卫扶他上了轿马。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巍跪倒在地,因为一条腿落了残疾,动作是赵云澜记忆里罕见的狼狈。
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偌大的宫殿因此显得格外寂寥。沈巍的余光偷瞥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他在自己记忆里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遥不可及呵。
“沈巍,朕就问你一件事。”赵云澜盯着跪在地上的沈巍,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你到底有没有参与戚王发动的谋反。”
沈巍跪着,脸上出现了一种恍惚的神色。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参与了谋反?嘴角牵起一抹带了点涩意的笑:“回禀陛下,臣,从未参与此案。”
“沈将军所言非虚?”赵云澜一手虚托着下巴,似乎并不需要沈巍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朕不信啊。朕一直都觉得恐慌,因为朕自始至终都没能看透沈将军的目的。沈将军越是表现得别无所求,朕便越是惊惶……父皇也教导过朕,越是看不清的东西便越是危险。所以沈将军,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赵云澜皱紧了眉,作出一副伤神的样子。
沈巍觉得当日膝骨被生生刺穿的痛楚又回到了他的膝上,一路向心口蔓延过去,刺得他生疼。他的君上为什么总是不信他?沈巍翕动了两下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抬眸遥遥望他一眼:“陛下,您可否屈尊上前来,臣,愿献出计策,为君分忧。”
赵云澜本可不答应沈巍,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竟、竟真的走上前去。
沈巍仍是跪着,抬头望着他,只一眼。
接着赵云澜便听见自己的佩剑出鞘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作出防备的姿态,迅速后退了数步。
可下一秒,赵云澜便后悔了。因为那剑,分明被沈巍夹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沈巍手中的剑飞快地一抹,动作果决。
帝王耀着冷光的剑锋一下子没上了血色,妖艳而诡异。沈巍的血没了遮拦,喷薄而出。他仰面倒下去,一双斯文又好看的桃花眼,就那样望着赵云澜。眼里有一点不被信任的悲戚,然而更多的是沉沉如雾霭的温柔纵容,唯独没有怨恨,他怎么舍得怨他啊。
赵云澜踉跄了一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脚,跌倒在地上,冠冕也有些歪斜。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赵云澜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脑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今天穿的是月白长袍啊…然后他便又想:上次见沈巍穿白袍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吧。他记得沈巍跟他说:“参见五皇子。”
他说...他好像让沈巍不必多礼。
那时他们还都是少年郎,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记得自己壮志满怀地对沈巍说他要成为统管天下的帝王。沈巍从那天开始便助他,助他一步一步,离皇位越来越近。沈巍也是从那天开始,只穿黑衣。他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因为血淌在黑袍上,没人看得清啊。
往事在此时倒是一桩桩一件件都浮现眼前。蠢笨如他,竟到此时才明白沈巍对他的心意。沈巍的目的那么明确啊,他只是爱他,于是想助他,仅此而已。可他眼里只有权。他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他甚至还猜忌沈巍...忌惮沈巍...甚至怀疑他要夺权。
突然想起某个倾慕他的女子流着泪对他说:“皇上啊…您眼中只有权...除了权您到底还有什么看中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失了权,朕就什么都没有了。”然后赵云澜下令杀了那女子,因为她以下犯上。
恍惚间,眼前又是那双朗月清风的眼。他原来除了权,还有沈巍啊……
赵云澜伸出手,似是想抚一抚沈巍的脸。可他还是收回了手,只轻描淡写地拭去自己眼角恍如泪花的东西,扶正头上冠冕,站起身来。
“来人!”赵云澜听见自己喊。
“厚葬岭南将军沈巍。”
父皇说得对。好的帝王绝不能沉湎于私欲,冷酷和漠然,是帝王对百姓最大的仁慈。他想当一个好帝王,他一定要当一个好帝王。赵云澜坐回了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龙椅,黄金铸就的皇座冰冷而坚硬。
赵云澜坐在上面,俯视跪了一地的臣子,居高临下。
尽管他将权死死地攥在手里,他应当是有了他以前所认为的最重要的东西。可他还是有点想沈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以臣之死,换君无忧
本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