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被遗忘所祝福的长夏

我喜欢清晨的环城地铁,在列车上总有一个女孩。她总是在大学城站上车,然后在瑶光站下车。

她一直在读书,都是小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叫她——文学女孩。

第一次见到文学女孩是半年前。那时我刚回到这座阔别十年的城市。我曾经在这里上大学,大学毕业就离开了。回来是因为接受了出版社在这边的副主编工作。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我本身就钟爱小说的缘故,我发现了在地铁上读书的她。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时她的样子。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一席瀑布般的黑色长发,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读着《月亮与六便士》,卡尔维诺,我们出版社的世纪文学丛书版。

早晨的阳光透进列车有些模糊的车窗洒在车厢里,一边留下飞快闪动的斑驳阴影,一边把她的头发照得发亮。

她手上的书和书店里上架的版本没有什么不同,不,还是有一些不同。那本书穿多了一层外套,透明渐变的浅蓝书帧。她的所有书都裹着这样的书帧。

她总是出现在清晨几乎没有人的车厢里,整个车厢沐浴在阳光中,充满了静溢的幸福。

我并没有盯着她看,只是在远望着窗外的风景时偶尔不经意瞥过,听那随着列车行驶的隆隆声中夹杂着书页摩挲的声音,享受一种难以名状的节奏感。

她喜欢看许多书,都是小说,有新的,也有经典的。安妮宝贝、苍月、莫言、琼瑶、阿城、汪曾祺、张爱玲、鲁迅……也有国外的,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太宰治、卡尔维诺、昆德拉、马尔克斯、福克纳……这些都是我听过的,还有一些我没听过的。

她看书,我看她,她喜欢小说,我喜欢清晨的环城地铁。

一个月前,她也在读一本小说。

《那些如秋叶静美的人们》,小说没什么名气,但是我知道……

那应该是一本让人幸福的小说,可为什么,她哭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出现。



清晨的地铁到了大学城站,我看着车门外,没有她的身影。

今天注定是难熬的一天。

“叮咚!叮咚!”列车响起即将离站的声音。

一席黑色长发在车门前飘过。她怀里抱着一本书——透明渐变的浅蓝色书帧。

“叮咚!叮咚!”

“等一下!”

我在列车门差点把我的脚留在车厢中的前一刻全身而出,去追前面的少女。

少女穿着白色针织短衫和一件蓝白的格子长裙,纯白的休闲运动鞋踏着轻快的步伐,从站台的楼梯走了下去。我也跟着走下去,三步并作两步,一点点地向她靠近……

我并没有想好说什么;

离出闸口还有两米时,我离她只有一臂之遥;

总得说点什么……

她拿出公交卡,准备过闸口;

我拉住她的手臂,她转过来

她看着我,一脸疑惑;而我,一脸尴尬: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连忙抽开手,低头做道歉状。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那个陌生的女孩已经“滴”一声出了站台。

可是……

“等一下!”我想起重要的事情,立即冲向闸口。

可闸机一下卡死,负责任地把我这个冲票者挡在外面。我不得已拿出公交卡通过闸口,追上那个陌生的女孩。

这次我没敢拉她的手臂,倒是直接走到她旁边,点头哈腰……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她怕是以为我是意图不轨的流氓,加快了步伐。

“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问一下,你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边加快脚步跟上,一边把我心头的疑问说出来。

“怎么来的……买回来的呗。神经病……”

“不……那个……我是说你是从哪里买回来的?”

“关你什么事……”女孩说着,又加快了步伐。

"不……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就是想知道你这书的来处……"

她没有搭理我,索性埋头小跑起来。

我直接跑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这样做当然让人反感,所以我举起手作投降状,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这位女士,请你务必听我说……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可能关乎人命。”

可能“人命”两字有些夸张,吓到她了,陌生的女孩停了下来。

“人命”当然是夸张的,不过她既然已经停下来了,我就只能乘胜追击。

“有一个女孩,她和你一样,长头发,看书。她有一本和你一样的书,《月亮与六便士》,一样的出版社,世纪文学丛书版……我是这个出版社的编辑。”

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

“还有,她的那本和你这本一样,也有透明的渐变蓝色书帧。”我说着,指指她的书。

女孩接过我手中的名片,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

“原来是这样……”轻轻叹了口气,好像终于确信自己不会被讹一样。

女孩告诉我,这本书,她大约三周前,从一个卖二手书的人那里买的。她和闺蜜从大学的布告栏里看到卖书的信息,然后到一所公寓买到的。她给我画了张地图,在我的名片背后空白处画的。尽管她实在不记得那栋公寓叫什么名字,但她清楚地记得房号是502,因为她讨厌爬楼梯,却被闺蜜拉着爬了5层。我谢过她,接回自己的名片。

“你刚刚说人命关天,那个女孩……是你重要的人吗?”末了,女孩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给她一个故作神秘的微笑。



说实话,少女画的地图真心不敢恭维。到了大概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参照的标志建筑,也说不清楚是哪边数起来第几栋。到头来,这幅画在我自己名片的地图大概就像“往前走,左拐,右拐,往前走到差不多就在右边拉。”这样的指示一样。

走在大学城外的一条掉满黄色不知名小果子的街区中,秋后上午晴朗的天气格外凉爽。比起北方的一些大城市,这里的四季不甚分明。除了枯枝和荣枝外,只能从行人的衣着上看出区别来。

反正地图是废了,既来之则安之, 说不定能碰上什么好运气。毕竟早一点不也碰到一个误认为我是流氓骗子的少女好心画一张大概得不能大概的地图吗?

不过大概的地图里还是有精确的信息的,房号502。反正是这道路两边两三个小区几十栋楼其中一栋的五楼二单元房嘛……我慢悠悠地走在这个秋色不浓的街区,欣赏这那些被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压扁的一粒粒黄色小果子。

五楼……二单元……有些熟悉。

我听合作的作家说过,有一种捕捉灵感的方式叫做无意识写作,就是把自己的脑海里想到的所有话语,不管逻辑,忽略文笔,只管一口气全部写出来。反正这些从指尖任意流出的胡言乱语不需要给别人看。但是,在那些意识的错杂之中,说不好会发现闪光的灵感。

我任意迈开自己的双腿,随他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有一种直觉,仿佛离我的文学女孩越来越近。

双腿最终在“米兰公寓”楼下停住,一共五层的直排公寓,没有电梯,上楼的阶梯有些陡。看上去足以让不爱运动的少女埋怨自己的闺蜜。

反正我没有闺蜜,也不是女的,所以果断上去就是。

直觉有时候是个可怕的东西,特别当直觉发生在自己身上,并且应验的时候。

从楼梯口走出来,面前就是五楼直排公寓的走廊,在第二个门口外面,有一个小铁架,铁架上摆着书,还贴着一张纸条,清秀的字迹写着:“书有颜玉,随意结缘”。

都是有着透明渐变蓝色书帧的书,泛黄旧旧的书页,有些年头了,但是被保护得完好。

我站在502的门口。心里想象着文学女孩坐在屋子里看小说,微风穿过窗台撩动她的长发。

我该说点什么?

装作向她买书?没有任何意义吧,明明写着“随意结缘”,免费白拿的意思啊。

我左思右想,最终在心理做好了演讲稿。我打算利用职务之便,以出版社的名义希望和她聊一个有关二手书的策划案……

心脏强烈地跳动着,不知是因为期待,还是害怕……

我在害怕什么呢?

我如此沉浸在想象中,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咔擦……”

没有任何预兆,门开了,隔壁的门。

一位老太太从门里出来,看见了站在门口凌乱的我。

“早……早上好……”

现在几点了,这样打招呼没问题吧。

“想要书的话就剩下这些了,多的没有了。”老奶奶口齿清晰,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老奶奶,倒觉得以前一定是个体育老师之类的。

我朝老奶奶点点头,继续斟酌心理的台词。

“这家的姑娘已经搬走了,她的书就剩下这些,多的没有了。”

搬……走了……

一旦人有巨大的希望时,总会下意识地拒绝思考一些最简单的问题。一个爱书的人,转卖掉了自己的书,因为要搬走了。如此简单的逻辑,我居然没想到。

不,不是没想到。只是拒绝面对……

“阿姨……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

果然,通常搬家的人也不会特地和邻居说她会搬去哪里的吧,反正从此没有关系。

我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昆德拉。我随手翻着,在书页间寻找着某种她留下的痕迹。

我和文学少女,或许注定没有任何关系吧。

“这些都是那姑娘店的书……”老奶奶忽然说道。

“嗯?”

“这姑娘住这好几年咯”老奶奶一边晃动起肩膀,做着类似伸展运动的动作一边说,“这些书都是她店里等着处理掉的旧书。”

“阿姨!那个书店在哪里?”

“那个好像不是书店,名字叫‘向阳吧’还是‘向阳书吧’的……地址的话……唉……地址是哪里来着?”

我放下手中的《不能承受》,转身走出几步。

“谢谢你!阿姨!‘向阳书吧’我知道那地方在哪里!”

我停下来,思索半秒,还是把《生命之轻》又拿到手里,往楼梯口走去。




地铁到了瑶光站,我下了车。

追寻着久远记忆的步伐,我向着那个熟悉有陌生的地方进发——向阳书吧。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并不奢望在那里能找到文学女孩,毕竟搬了家的人,很可能也辞掉了那里的工作。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首先,她是一个爱书的女孩,这从她每天早上在地铁里读小说的样子,还有“书有颜玉”的旧书处理(而不是直接扔掉)这两点就可以看出来。

其次,从老奶奶告诉我的信息中看出,她已经在“向阳”工作了几年,也就是说她必然不是这个店里的兼职,很有可能是经理之类的职位。

最后,从她能够帮店里处理旧书这个行为能够推断出,她应该受到老板信任。

综合这三点,我断定,只要找到这个店的老板,应该可以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关键就是,如何说服老板把这个信息告诉我了。

走出地铁口,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进一条没有什么人流的商店街,向阳书吧就在商店街拐角的角落。对于生意人,这里实在不是什么赚钱的好地方,但是对于“向阳书吧”的老板,一位好静的女士,卖的不是书,或者咖啡饮料,而是阅读的环境。我喜欢店里午后的静溢,享受店里不多不少的几个人坐在阳光下安静阅读的气氛。

很久以前,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很喜欢去那里读读书,写写东西。

我走进商店街,这里的店家大多和十年前不一样了,只是大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路面、店面都已焕然一新。我往街角走去,转过去就能见到那家阔别已久的书吧。

转过角,来到"向阳书吧"的位置,我的心脏咯噔一下,破裂了。

那个本来应该摆着几张小桌子的店前什么都没有的,店里空荡荡的,装修拆了,只剩下水泥墙,店面玻璃门用铁链锁着,只有门上用透明胶贴着的A4纸。

店铺转让: 13X XXXX XXXX 陈

支离破碎的线索拼合出一出悲剧,我终于知道她眼泪背后的意义。

《那些如秋叶静美的人们》,她最后看的那本小说,讲的其实就是这座城市的故事,一所大学,一个地铁站,一间书店。小说由这些地方里一个个可爱的人那一些些琐碎的事件组成一段段平凡却幸福的故事。

幸福应该是快乐的,但是幸福的失去,会让人悲伤,让人哭泣,最终,让人离开。

我的文学女孩,怕是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也许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也许……

看着已经没有过去痕迹的“向阳书吧”,我拿出电话,拨打了A4纸上的电话。

“喂。”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年龄了。

“你好。是陈老板吗?那个,我想和你谈谈店铺转让的事情。”



“不是……陈老,我真的可以提供所有的书源和运营团队!”

陈老先生从茶馆里走了出去,我急急忙忙丢下一百块钱结账,来不及等店员找零。

“不行就是不行,没得商量!”

陈老,陈向阳,就是“向阳书吧”的陈老板。是一位六十出头的老人,虽说已经年过花甲,但是走起路来一点不比我这个三十岁的年轻人慢。他径直穿过商店街,甚至也不去看一眼自己已经关门的店。

我通过店铺门上的手机号码联系到了陈老,只是说了向要接手他的店,他就爽快地答应了我第二天约见。陈老住在商店街后面的小区里,所以我们就约在了商店街的一家茶馆见面。一开始,聊得很顺利,陈老简单介绍了一下书吧之前的状况。书吧之前是由一位年轻的女孩作为店长全权打理,我大概认定,这位店长,就是我的文学女孩。

我的想法很简单,把书吧重新开起来,请女孩回到店里担任店长。

可是,当我递上名片的时候,陈老的脸色一瞬间黑了下来。等我提出重新开张的提议的时候,陈老毅然拒绝,转身就要走。

“陈老,你听我说,我喜欢你的书吧。我想重新开起来,我可以给你分红,假如亏了也绝对不会连累你!”

我跟在陈老旁边,快步地走到商店街后面的小区的铁门前。

“不行!”陈老停下来,厉声说到,“我不会让你开书吧,更不会让你继续用‘向阳书吧’的名字!”

“我……”

“不要说了!”

我正想靠近他,他伸手制止我。

“我的店不转给你。”

陈老走进小区,把小铁门关上,不给我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我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我请了几天假,一直守在商店街。

陈老每天的作息很固定,每天早上出来买早餐,下午到附近散步。一开始我在他家小区门口守着,后来他直接让保安把我捻走,让保安捎话说要报警。我索性在商店街附近等他,这样保安管不着了。反正这里也是他每天必经之路。我一逮到时机就向陈老搭话,央求他把店转给我继续做。可是陈老都假装没听见。

我知道自己这样很惹人讨厌,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如此偏执。

我幻想少女也许会回来看一眼。我三十年的人生里面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爱情。不过,守在商店街,我觉得自己和电影里的悲剧英雄很像。

就差一场大雨,把我淋个湿透,让陈老看到我的决心,然后心软,这是俗套。俗套往往最管用。

雨真的要来了……伴着名叫「玉兔」的台风,天气预报说,12级。

趁着「玉兔」还没登陆,商店街的店家都纷纷做好了防风准备。我买了一些加固的木板和透明胶,还有防洪的沙袋,给“向阳书吧”的玻璃做了固定,在门口的一圈都堆好了沙袋。

在我完成最后一扇窗的加固的工作时,陈老来了,撑着雨伞,带着加固的木板和透明胶。

“陈老,这边不用担心。你快回去吧,台风马上就要来了。”

陈老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半晌,陈老冒出一句话。

“不开书吧的话,我可以把店转给你。”

这时候的雨下的很小,暴风雨前总有一点宁静的时间。

“行啊,那我开书店。”

“书店也不行!”陈老提高嗓门。

我有点吃惊地看看陈老,不过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不是在开玩笑。

“陈老,请你在考虑一下吧,什么条件都可以开,但我要开书吧。”

“你一个年轻人,去哪里开不好,非要和我这个老头子在这折腾!有意思吗?”陈老对我吼到。

“这个店必须开在这里不可!”

“这里一定不能开书店!”

“那我就一直等到你答应为止!”

“那得等到我死!”

我不敢相信他的话,瞪大双眼看着陈老,却碰上了他决绝的眼神,没有任何余地。

我低下头看着旁边的防洪沙包,雨开始一点点大起来。

我已没有退路……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但当我想起最后看到她在读那本小说,看到她哭的样子,我的心就无法平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从我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起,每个早晨,在那个车厢,那个位置,她会在那里。只要看到她还在看小说,我就觉得自己卑微无聊的生活,可以过下去。

“我想要见一个女孩……我想看她看书的样子……这个店必须在这里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我把在地铁上看到她的事,还有她看小说哭了的事情都告诉了陈老。

雨落在我的脸上,湿透了我的衣服,陈老静静地听着。

忽然,我感觉不到头上的雨滴。

陈老走过来,让我也躲在他的伞下。

“台风快来了,到我家来躲雨吧。”陈老平静地说,语气里没有一点起伏。

“陈老……”

“你有必须开店的理由,我也有必须拒绝你的理由。”



陈老的书房不大,一张写字台靠着窗,除此以外,柜子、地上,全是书。有些书裹着透明的蓝色渐变纹样书帧,成垛摞着,用白色的棉绳绑着放在房间的地毯上。书垛最下面还垫着一张纸皮,防止绳子勒着书页导致变形。

“这些……都是店里的书。那孩子打包的时候,跟每一本都说了再见。”

陈老从绑好的书垛旁经过,指尖轻轻抚过书帧表面。陈老从一摞书墙中找到一个纸皮箱,有点吃力地弯下腰去想要搬出来,我上前去帮忙。老人从箱子里拿出一本白色的旧相册,是那种十六开的活页本,封面是手绘的百合花。打开相册第一页,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老照片。

窗外已是狂风大作,雨敲窗前。房间里却显得格外安静,好像裹在一个独立的时空之中。

“十年前,她经常到书吧来看书……那个时候我的爱人还在。”

照片上有两个人,陈老的妻子,我还记得老板娘的样子。另一个,是我的文学女孩。她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棕色的围裙,手里用托盘捧着一杯咖啡,笑容很灿烂。照片下方标注这十年前的日期,还有一行简单的文字:夏秋首日开工,爱妻与夏秋。

“夏……秋……”

我念着她的名字,心底深处的某个封藏回忆的琉璃上出现一道裂痕。

“十年前,夏秋是鹏城大学的大一新生……”陈老回忆着,目光有些迷离。

夏秋总是一大早就到店里来,有课的时候也总会呆到非走不可的时候才离开,没课的时候坐下来看书就是一整天。她好像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每次都是快要打烊的时候才回去。那时候陈老的爱人身体开始犯毛病,她和陈老商量,招夏秋当店员。

这一做就是十年。

夏秋大学毕业的时候,陈老的妻子病倒了。本来陈老打算关了店,但书吧是夫人的心血,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陈老工程师的工作很忙。于是,书吧的工作都落在夏秋身上。后来,夫人病逝了。书吧成了陈老对亡妻念想的寄托,夏秋做了店长,一直经营着。陈老和夫人没有生儿育女,夏秋就像他们的女儿。

“夏秋除了两次丧礼,一天都没有缺勤过。一次是我老伴的、另一次是她母亲的。现在想来,我和这孩子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陈老回忆着往事,语气里有些哽咽。

“陈老,把店转给我吧,不转给我也可以,只要把书吧重新开起来,我们把夏秋和您夫人的记忆延续下去。夏秋还会回来!”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陈老的回忆、夏秋的回忆……还有,我的回忆。

“夏秋不可能回来了。”

陈老关上了相册,抬起头,看着我,眼光决绝,不容质疑。我被老人的眼神封锁,不能动弹。

“年轻人,我想你搞错了。” 陈老宣判道,“夏秋不是因为店关了才离开的!而是因为夏秋离开了,店才关的!”

沉默。书房里,寂静像一只潜伏已久的猛兽,把我撕开,扯碎,完全吞噬。我除了站在那里,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

“我答应那孩子,把店转出去,不再做任何和书有关的生意。” 陈老说着,叹了口气。“所以,你还是死心吧。”

我跌坐地上,任由空虚肆虐。我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回到何处。

“她……去哪了?”我问。

“她走的时候把手机停了,也没有留下其他联系方式。她只说了一句,想出去走走,忘掉一些东西,重新开始。”

“忘掉一些东西?”

“那孩子一直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的小说,等了十年。”

陈老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

“我想,那孩子离开,是想忘掉他吧。”

雷声炸响,闪电划过。

封藏时间的琉璃破碎,回忆的洪流破卵而出,有一种光照遍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无论你多么想遁去、逃开、躲避,它都会毫无留情地抓住你,那种光——叫时光。

十年前,18岁的少女来到这座城市,寻找一道足迹。她带着一幅地图,那是另一个少年画的地图。他曾经在地图上的每个点生活,记录。记录来来往往的人那些平平凡凡的事。在少年的眼里,所有最平凡的,最琐碎的事情中,都蕴含着短暂却绚烂的美好和善良。

地图上的点不多:地铁一段,校园一角,公寓一栋,书吧一间;

地图其实是一本小说,《那些如秋叶静美的人们》;

那个少女叫夏秋;那个少年,叫飞鸟,飞鸟是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也是小说作者的笔名,飞鸟的真名叫方久——方久,就是我。

少年的小说被出版商看中,以为自己走上了小说家之路。

少女看到了小说,爱上了自由自在的飞鸟,她来到飞鸟写过的城市,上了飞鸟写过的大学,住了飞鸟写过的公寓,喜欢上了飞鸟写过的书吧。她给他写信,信寄到出版社。

可是人们不喜欢飞鸟的小说,飞鸟飞不起来,飞鸟不再做飞鸟,做回了方久。方久再也没有写过小说。方久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十年。

后来出版商倒闭了,少女的信寄不出去,少女一直等着,等着飞鸟重新飞起来,她在他写过的公寓里等着,在他写过的书吧等着,一直等着,等了十年,终于,等累了。

少年走的时候,少女来了。

少年回来的时候不再是少年,少女走的时候也不再是少女。

陈老把少女的一半故事告诉我,我把少年的一半故事告诉陈老。

“我以为……没人喜欢我的小说……”

陈老把《那些如秋叶静美的人们》递给我。

“小说里的书店老板,是基于我写的爱人吧?”陈老问道。

“嗯……”

“那一部分的故事感动了我,我想起爱人的时候,也时不时拿出来看。我想,夏秋和我的看法一样,这是一本出色的小说。”

我抬起头看着陈老,他对我点了点头。

“陈老……我想……我想写小说。”


0

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阳光照进公寓里,格外明亮。连续两天通宵工作,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真是吃不消。幸亏现在,我不用打卡、不用汇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除了约定好的交稿期,小说家的工作完全由自己安排。

“叮!”手机传来信息的声音。

飞鸟老师,下午《被遗忘祝福的长夏》发布会将在鹏城大学礼堂举行,要派车来接您吗?

不用,我住得很近,自己过去就行了。不过,请你去接一下陈老。

有时候,作家的工作也包括宣传自己的新书。有的作家不喜欢这种工作,这或许是性格使然,天生羞涩的作家很多,无论笔下的人物多么丰富多彩,一个性格内向的作家到头来还是一样性格内向。

不过,我对宣传工作没意见,甚至有些许期待,只是不太喜欢自己颜值欠佳的脸被印在大学礼堂的海报上。

从米兰公寓到鹏城大学正常走只需要十分钟,我绕远了一些,选了一条没什么人走的路。

夏天午后的大学校园并不炎热,走在小路上听着夏蝉的鸣叫,好像自己还是少年时的模样。路旁的夏花开得格外灿烂,我蹲下去,想离他们近一点。

“生如夏花般绚烂……”我嘀咕着泰戈尔的诗句,想起从放弃的十年,和十年后又忙碌的五年……直到《被遗忘祝福的长夏》成稿。

她今天,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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