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纪70 年代中期，欧洲思想文化领域因自然科学的巨大进步而被科学主义“绑架”。冯特和艾宾浩斯等多数心理学家“顺应”时代发展潮流，主张心理学自然科学化，提倡运用实验说明方法研究心理的普遍规律和生理、物理发生机制，称为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与之相对，布伦塔诺和狄尔泰“逆”时代发展潮流而动，主张心理学人文科学化，创建了通过现象学的描述或解释学的理解如实呈现人类心理生活全貌的描述心理学。描述心理学自诞生之初便沿循两条路径发展，即布伦塔诺所开创的严格科学传统和狄尔泰所开创的浪漫主义传统。前者力图把心理学打造成像数学那样精确和纯粹的严格科学，并通过斯顿夫和胡塞尔等各具特色的努力得到了传承和发展，后者力图把心理学打造成像文学、艺术和历史那样的精神科学，并通过斯普兰格和斯特恩等各具特色的努力得到了传承和发展。两种传统在描述心理学框架内结成了反对心理学自然科学化的势力同盟。描述心理学作为科学心理学初创时期的重要学科形态，抵抑科学主义霸权，彰显人文主义精神，表现出与自然科学化的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截然不同的基本特征。我们将从两种学科形态对立的视角，详细阐述描述心理学在如下四个维度的基本特征，以深化对描述心理学甚至整个人文科学心理学的理解。

一、描述心理学的科学观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坚持心理学的自然科学观，提倡从自然科学中参照和借用心理科学的基本概念、研究方法、解释原则和应用规则，并以此来标榜自己的科学身份和权威地位。它坚信心理学是自然科学客观而独立的实验分支，可以像物理学、化学和生理学那样完全运用客观实证方法研究人类心理，实现从注重理论思辨的“扶手椅”向注重仪器操作的“实验室”的跨越。对它而言，“科学的脸面远比真知灼见更具魅力” 。描述心理学反对这种客观实证枷锁下的自然科学观，而坚持人文科学观。它主张科学的心理学应该能够恰当地运用人文科学方法探究以人文精神为本质的心理世界，而非通过机械模仿自然科学来标榜自身科学性。

布伦塔诺明确提出心理学的人文科学观并赋予它以优先地位，认为心理学独立于自然科学，是一门通过内部直观的经验描述直接把握纯粹心理现象的人文科学。正如他所说: “这种经验立场的心理学极其重要，为全部哲学奠定了坚实基础，或者说是基本的哲学学科……。” 他通过描述心理学所确立的人文科学观，开辟了科学心理学发展史上的人文主义路线。斯顿夫坚持心理学的人文科学导向，认为心理学“综合了哲学研究的所有不同分支” ，是最基本的社会科学或哲学学科，无论是伦理学、逻辑学和美学还是社会学、教育学和政治学都只不过是心理学的学科分支。胡塞尔虽未明确提出自己的人文科学立场，但他的描述心理学却透露出严格的人文科学观念。他明确提出: “那些相信心理学应该是实验科学的人犯了把自然科学当作榜样的错误。”狄尔泰极其响亮地提出心理学的人文科学观，并把心理学视作最根本的人文科学。他在与艾宾浩斯的心理学论战中，明确反对心理学的自然科学化和客观实证化，认为传统实验说明心理学盲目照搬自然科学模式而进行变量控制和元素分析，造成完整的心理生命被分解为零碎的心理元素或刺激－ 反应的因果联结，而无法如实描述人在具体活动过程中的主观经验、创造精神和积极能动性。他主张从人的心理生命的真实体验出发，创建一门人文科学、文化科学或精神科学取向的心理科学。正如乔治所说: “狄尔泰……始终在推进某种观点，即心理学属于人文科学而非自然科学。” 斯普兰格接受狄尔泰对自然科学心理学的强烈批判，认为它专注于心身关系中起决定作用的生理因素而忽视经验得以创造的意义情境，声称心理学实则依赖心理学家的个人哲学及文化对其信念的影响，因而是一门人文科学。正如他所指出: “当我谈及心理学之时，我总是意指人文科学心理学。” 斯特恩是一位实验主义和人文主义综合取向且更偏人文主义的描述心理学家，明确宣称心理学是关于具有丰富内在经验和真实主观体验的个人的科学，而并非根据意识的旧形式描绘人的心理特征的科学。

二、描述心理学的对象论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把人及其心理机械化，视之为日常物理世界中的纯粹自然物，认为其特征、规律和状况完全由物理或生理因素来决定，具有客观性、普遍性和稳定性。它从这种机械人性观出发，坚持剥离社会文化情境的机械对象论，主张心理学应研究那些可以观察和可以验证的外部感知经验，而将那些无法观察和验证的体验、意义和价值等主观经验排除在外。描述心理学反对这种剥离社会文化情境的机械对象论，而坚持寓于社会文化情境的生机对象论，主张从社会文化精神的视角理解人，认为人作为核心主体始终生活在具有丰富历史蕴涵和文化意义的结构世界中，是一个具有独特经验的、活生生的生命存在。它从这种生机人性观出发，认为心理现象作为主观具体和独特鲜活的意义存在，并非通过演绎可以获得，而是可以通过体验、直觉或反思直接获得。我们应在社会、历史和文化视阈下研究完整的人类心理生活经验，重视情感、价值、意义、直觉和创造等“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突出人类心理生活的整体性、内在性、本真性和能动性，由关注低级心理过程上升到关注高级心理过程。

布伦塔诺主张描述心理学研究具有内部统一性的完整心理现象，它与人的意义和价值密不可分，并且“始终是一些活动……包含着经历的体验和行动的体验、意识的状态和单纯的瞬间过程。”任何心理现象都不是封闭地独自存在的，而是有意向地包含一个对象于其内，这种意向性在他看来是心理现象最显著和最普遍也是最独具的特征。斯顿夫主张，描述心理学所研究的是人的整体心理机能，它是我们的经验所直接给予的心理活动、体验或者状态，包括知觉活动、领会活动、理解活动、意志活动和欲望活动等。胡塞尔把人类主体性视作描述心理学研究的核心主题，强调人类心理生活的主观特征，如完整性、整体性、价值性和意义性等。严格科学传统的描述心理学家虽未用过多篇幅明确强调和详细阐述人类心理的社会文化特性，但其每种理论观点的表述都透露出严格的社会文化情境的前提性。

狄尔泰把人及其心理视作内嵌于社会、历史和文化精神之中且具有生命鲜活性的目的性存在，主张心理学应研究独特个体的富有意义的完整心理画面，而非孤立地分析和探究零散的心理片断及其支配规律。心理生命是人类主体通过与周围社会文化世界有意义碰撞而形成的具有复杂内在结构关系的统一整体，具有社会性、历史性和文化性。因此，狄尔泰反对自然科学取向的心理学只专注对心理形式规律的研究，认为心理学应更加关注富有生活和文化意义的心理内容，还要更加关注个体心理所嵌在的社会文化精神。这种对象论充分体现了心理学研究的人文精神和整体取向。斯普兰格对研究嵌套在文化意义情境中的完整心理生命感兴趣，认为把心理生命分成认知、情感和意志并将每部分再进一步细分的做法极为不妥，声称这是自然科学心理学的“科学缺陷”，严重破坏了人类心理生命的意义完整性。斯特恩从整体论视角出发，把人看作是“物”与“心”的中性存在，认为人作为一个包含目的性组织的鲜活独特整体，兼具个体性、活动性、体验性、价值性和目标导向性等多种特征，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而且对周围世界开放。因此，他反对元素主义和行为主义的对象观，主张把反映人的总体精神面貌的完整人格作为描述心理学的核心研究对象。

三、描述心理学的方法学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遵循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研究路线，采用以假设验证、严格控制、元素分析、精确定量、因果说明和寻求通则为特征的客观实验范式，探究人类心理的普遍规律及其生理和物理机制。它假定心理现象具有同物理现象相类似的客观特征，因而把遵守客观原则和探求客观真理作为心理科学的唯一尺度和追求。描述心理学反对这种自然科学化的客观实验主义研究路线，采用以现象学的质性描述或解释学的意义理解为特征的主观经验范式，探究人的心理生活的复杂内在关系及其目的、价值和独特意义。它认为人的心理知识具有社会文化性和主观相对性的特点，心理学必须从人类心理的这个本质特征出发，通过不涉及因果假设和元素分析的经验描述或意义理解，如实而完整地揭示人类心理生活的原貌。“我们说明自然，我们理解心理生命”，某种程度上说，狄尔泰的这句名言最为恰当地概括了描述心理学的方法论特征。布伦塔诺早期某种程度上坚持心理学的实证研究，但后期则几乎完全转向了揭示心理现象本来面貌的现象学描述研究，主张通过非因果假设的内部知觉的反省方法研究主体自身的内在意识活动，从而开创了西方心理学史上主观经验研究范式的历史先河。他反对冯特采用专注于元素和细节分析的客观实验范式研究琐碎和静止的心理内容，倡导采用现象学取向的主观经验范式研究整体的、动态的、意向的心理经验活动，并把那些感性和偶然之物甚或虚假之物从呈现于意识领域内的诸现象中排除出去，从而描述和直接地把握心理活动的内在本质。斯顿夫承认客观的解剖、实验、观察、测量和统计是研究心理的重要辅助方法，但认为内部知觉作为一种不加分析的纯粹意识才是获取真实心理经验的最根本方法，并且强调客观方法必须以主观的内部知觉方法为前提。胡塞尔认为发生心理学掺杂过多理论假定，把通过解释得来的结果与直接所予的现象混淆在一起，因而主张采用观念直观的本质描述方法无先见地研究自身显现的心理现象。

狄尔泰立足于人类生命本身，否定艾宾浩斯等实验心理学家运用客观因果说明方法研究人类普遍心理规律的可能性，认为心理学不应通过理论建构和预先假设对外显的心理事实进行验证说明，而应忠实地理解和描述人的内在主观体验。他认为人类心理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因果系统，并且作为有序和连贯的统一体直接呈现于我们内心体验中，我们基于对共同文化精神的理解，通过基于体验的内部知觉和对体验表达的解释，完全可以最为真实地把握心理生命的内在结构关系及其目的、意义和价值，而无需像说明心理学那样到体验背后寻求一个纯粹假设的统一体。斯普兰格完全赞同狄尔泰对完整心理生命进行描述和理解研究的方法学主张，认为假设验证、元素分析和因果说明的客观实验研究会破坏人类心理生命的意义完整性，主张在历史地( historically) 发展起来的文化情境内对心理生命的内在意义关系进行整体性理解。斯特恩受实验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双重影响，倡导把客观的实验说明方法和主观的描述理解方法结合起来，但对于意义完整而丰富的心理生命或人格，则更主张运用描述、理解或解释的主观性方法。

四、描述心理学的理论观

心理学的理论观是指心理学家在研究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多个维度的理论倾向，描述心理学表现出与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近乎相对的理论观。

( 一) 反对方法中心论而坚持问题中心论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为牢固树立心理学的“科学形象”，几乎毫不顾忌人的心理生活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而盲目照搬自然科学的因果说明和实验控制方法，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像灵丹妙药一样是万能的，从而走上了以方法为中心的歧途。方法中心就是依靠仪器、设备、程序和方法诠释科学的本质，而非专注于研究的目的、功能、疑难和问题。描述心理学明确反对“方法中心论”，认为不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和问题应适应于研究方法，而是方法要适应于对象和问题。在它看来，人类心理本质上有别于自然物，心理学要想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就必须选择适应于人的心理独特性的方法，而不应“削足适履”地盲目效仿自然科学的研究模式。因此，描述心理学坚持以对象和问题为中心的研究原则，认为拘囿于自然科学的机械研究模式是错误选择，主张人的复杂心理要通过不涉及因果假设和元素分析的描述或理解才能完成。狄尔泰明确指出: 现代实验和生理取向的心理学使用了错误方法，无法像人看待和感受自己那样来充分理解人。

( 二) 反对元素论而坚持整体论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从自然科学的“物性”原则出发，认为人类心理可分解为某些基本元素或原子，并且它只有还原为元素或者生理和物理过程才能得到数量化的精确说明，因而科学心理学的主要任务就是确定心理现象的各种构成元素及其复合体的形成规律。描述心理学从人文科学的“人性”原则出发，不主张对完整统一且活生生的人类心理进行还原主义的静态元素分析，认为这样会贬低人性且无法如实呈现人类心理生活的全貌。它受现象学或解释学思想影响，认为心理学应以如实描述或理解人类心理的整体性质进而发现其内在关系及其规律为己任。例如，狄尔泰明确指出，原子观念在物理学中或许是个有用的建构，但把我们原本就连贯统一的心理生命分解成假设的细小单元无论如何都没有正当理由。再如，斯普兰格反对冯特等人的元素主义倾向，认为实验心理学越出经验资料而通过把心理分解成元素而后交给生理学来说明，这种做法毫无前途。

( 三) 反对因果决定论而坚持自由意志论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把心理事件类同于遵循因果决定论的自然现象，试图借助明确确定的有限数量的元素，使心理生活的各种外部表现隶属于一个因果系统，以探明心理世界与生理或物理世界之间的因果关联。描述心理学认为，人是有别于自然物而具有生命、价值、目的和意义以及意志和选择自由的独特存在，可以在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情况下独立和自主地对自己的行为作决定，自然界存在的种种因果规律并不适合于人的心理和行为，因而心理学应在自由意志论的解释框架内开展研究。它试图不带任何因果假设地描述心理生活的内在关系和形态规律，充分理解心理生活的目的、价值和意义，而不从生理或物理的外部视角探求心理事件的原因。正如狄尔泰所指出: 自然科学取向的心理学家从物理化学中习得了因果观念和说明模型，当寻求心理事件或过程的原因时太过乐于接受生理原因，甚至纯粹假设的生理原因，而事实上内在于体验的心理生命结构系统本身就是一个因果系统，它是我们所有因果观念的来源，因而没必要到心理现象背后通过虚构假设寻求生理或物理原因。

( 四) 反对主客二元论而坚持主客同一论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以自然科学的客观模式来规范心理学，坚持主体与客体分离的主客二元论，突显对科学主义的执著追求。它把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看作是像自然物那样的认识客体，而把研究主体只看作是客观反映对象的一面镜子，认为无论是实验操作还是理论建构均应排除研究者的主观偏见，以期获得心理现象的客观真理。因此，它实质上是一种“外观心理学”。描述心理学以人文科学的主观模式来规范心理学，坚持主体与客体统一的主客同一论，彰显对人文主义的执著追求。它把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看作是根本不同于自然物而具有主观性和文化性的生活存在，力图瓦解研究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与分离，提倡主体向客体的主观渗透、移入和融合，以突显心理现象真理的人性本质。因此，它实质上是一种“内观心理学”

，试图在主客同一的内部参考框架内如实把握心理经验的事实及其内在关系，达成对人类心理独特本质的理解和洞察。例如，狄尔泰把心理体验看作是主体与客体、现象与实在、物质与属性均未分化的统一体，主张从体验到的内在结构关系出发去描述和理解心理生命的各个方面，并认为心理事实对于“我”而言不是客体而仅是可意识到的存在。

( 五) 反对价值中立论而坚持价值负荷论

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以自然科学为膜拜对象，以实证主义为方法论基石，肯定事实与价值、是与应该的二元分离，认为心理科学仅研究客观心理事实而不研究主观信念、价值和意义，仅回答“是不是”的问题而不回答“应不应该”的问题。也就是说，它主张心理学研究是“价值中立”的。描述心理学崇尚人文科学，以现象学或解释学为方法论基石，肯定事实与价值、是与应该的统一，承认心理学研究与个人和社会的价值取向、意识形态密不可分，坚持心理学研究的“价值负荷论”。它认为心理科学不是“物性化”的科学，而是具有特定价值信念和倾向的鲜活人类主体的能动活动，不可能完全超越个人和社会价值观而进行纯粹客观的研究，而是必然负载和渗透着个人和社会的价值信念。例如，狄尔泰明确强调，人文科学的历史理解总是容渗着人性、价值和道德等伦理成分。

结语

在科学心理学创立伊始，布伦塔诺和狄尔泰高瞻远瞩地共同开创了描述心理学，它是在反对以自然科学为模板的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的过程中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前者是对人文主义精神的彰显，后者是对科学主义精神的顺从，两者在科学观、对象论、方法学和理论观四个维度都表现出截然相对的基本特征。描述心理学标志着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历史开端，并且与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的直接对立开启了西方心理学史上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对立运动的先河，推动了科学心理学生机勃勃的发展。尽管描述心理学作为一门重要学科形态最终融没于心理学的发展历程中，但它在科学心理学尤其是人文科学心理学史上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为后来心理学的精神分析学派、格式塔学派、第三势力以及当代的质性心理学提供了直接或间接的思想来源，并通过这些后续学派或理论形态延续和推进了自身所极力倡导的人文主义精神，甚至它的影响已远远超出心理学领域而扩展到哲学、文学和教育学等多个研究领域。在今日认知神经科学占据主导地位的心理学世界，我们应充分消化、借鉴和吸收描述心理学的基本精神，从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相互融合的理论视角，认真思考当代心理学研究中存在的技术性研究茂盛而理论性研究不足的问题，推动未来心理学向着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