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接触弗朗西·普朗克的音乐其实是在我出生之前,那个时候,我的母亲是位管风琴师,她怀着孕,练习普朗克为管风琴和定音鼓而作的协奏曲。
在50年代,人们很少谈论音乐对胎儿的影响。可就在几年之后,在我满6岁的时候,当我听到母亲弹奏同一首协奏曲时——这绝非巧合——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对音乐的那种情感。
在那个年纪,我已经能为母亲翻乐谱了,也能帮她操控管风琴上的音栓,我还清楚地记得倒数第二乐章那个宏伟的“十分宁静、缓慢”的乐段,我不厌其烦地让母亲弹了一遍又一遍,每弹一遍都会让我有所感触(一种音乐与和声激发出的情绪),虽然这种感触是当时所无法名状的,但它却为我以后在音乐上的选择指明了方向。直到今天,每当我听到这个乐段时,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后来,我到巴黎音乐学院读书,不过可惜的是,普朗克的音乐并不在我们的教学大纲里,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接触到他的音乐。
直到过了几年,在我已经为Decca公司录制了拉威尔、德彪西、福雷和萨蒂的唱片之后,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录普朗克的唱片呢?”市场部有些保守主义者,他们问我:“这卖得出去吗?”不过我还是坚持了下来,于是,在1982年,我录制了我的第一张普朗克钢琴曲集的CD唱片。后来,该唱片与其他唱片一起,荣获了1988年格莱美最佳器乐类录音作品奖并得到新闻界的好评。这次成功让我最终不仅录制了普朗克的《钢琴独奏曲全集》,而且还录制了他的室内乐、歌曲以及协奏曲等。令我特别引以为豪的是,其中的一部《乡间协奏曲》是用旺达·兰多芙丝卡的原版羽管键琴录制的,而且该协奏曲就是为旺达·兰多芙丝卡而作。
在我录制唱片的整个生涯中,《钢琴独奏曲全集》或许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作品之一,而且令我感到愉悦的是,它恰恰是在1999年普朗克诞辰一百周年时录制完成的。
我演奏过普朗克的许多作品,并且还将继续在世界各地演奏他的作品。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和地区,能为那些一直饱含热情的听众演奏,一直是我感到荣幸的。原因很简单,“亲民”是对他的音乐最好的诠释,他的作品复杂艰深,可他的语言却简单朴素,易于为每个人所接受,他的音乐是心灵对心灵的会话。无论普朗克想对我们表达什么样的情感,高兴、悲伤、忧郁、讥讽,他总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不夸张、不做作,似乎他拥有一种特别的天赋,能把要表达的表述得简单明了却不浅薄庸俗,鞭辟入里却不令人厌烦。
普朗克既非革命派也非学院派,他就是普朗克,仅此而已。他有自己的语言,从他的第一部作品到最后一部作品,他都忠实于此。通过欣赏小风笛舞和伊迪丝·琵雅芙的音乐作品,他受到了从莫扎特到拉文斯基等一批作曲家的影响,就像所有伟大的作曲家一样。不过,他坚持着自己的本色,始终如一。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普朗克把每个人的和谐之音吸取过来,然后将它们据为己有。”
不了解普朗克便听不懂他的音乐。我们该如何把对一位作曲家的赞美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呢?然而普朗克却懂得如何用他那风格迥异而又雅俗共赏的作品让我们既困惑不解又惊叹不已。克洛德·罗斯唐曾做过这样精辟的总结:“普朗克既是僧侣又是流氓”。正因如此,他成了一名难以归类的作曲家——他既属于教堂又属于咖啡馆。他能让音乐的情绪在一个小节之内由喜转悲,像变戏法那样令人感到变幻莫测,难以捉摸(比如他的《荣耀经》中的乐章《我们赞美你》)。
我没能亲眼见到普朗克本人,因为我11岁的时候他便离世了,不过幸运的是,我从我的老师吕塞特·德卡夫、纳迪亚·布朗热,他的一些朋友以及其他演奏家多达·康拉德、雅克·费夫里耶、乔治·普雷特等,当然了,还有罗西纳·塞兰热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珍贵而生动的回忆。除此之外,二十多年来我时常会演奏他的作品,他的音乐成了我了解他的最主要的途径。
如果不能透过他的音符走进普朗克本人,你是无法解读他的音乐的。他愿意并知道如何把他的幽默、敏感、乐观、欢乐、悲伤、真诚、希望与绝望……种种贯穿于他艺术生涯的所有情感,都通过音乐与世人分享。
最后,我想以两个亲身经历的小故事来结束这篇文章。这两个故事亦真亦幻,不同寻常,但都和普朗克息息相关。
1999年8月,在法国音乐节期间,我们准备了一场普朗克独奏会,就在演出前的那个晚上,我们与弗朗索瓦和罗西纳·塞兰热在图尔市共进晚餐,餐桌上我们向索朗索瓦诉苦道:我们排练的时间太少了,这么晚了又不能做些什么,真是遗憾。罗西纳听到后,对我们说:“那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们回大山丘排练呢,在那里你们是不会打扰到别人的。”
于是,在夜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普朗克的房子里。他的起居室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屋子里摆放着他熟悉的物件,窗户开着,窗外便是卢瓦河。在他的钢琴上,我弹奏起《如此白天,如此夜晚》,这时,我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我感到普朗克就在屋子里,坐在他的扶手椅上聆听我们的音乐,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让我都无法专心致志地看乐谱了。
同样是在1999年,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终于跟普朗克约好去见面了。我在一栋十分简陋的公寓楼里爬着一条长长的楼梯,当我爬到楼顶的时候,有一扇门还没等我敲便开了,门前出现的正是普朗克。他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个子高高的,身上穿着方格子夹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神情淘气而顽皮却招人喜欢。他什么话也没说便热情地拥抱了我,我感慨万分,体会到艺术家与演奏家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可又敬畏得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在脑海中搜寻着我在聆听或演奏他的音乐时浮现的语句,“谢谢您,普朗克先生,感谢您通过音乐给我带来无尽的幸福与快乐……”糟糕!还没等我说出口,我便醒来了。
帕斯卡·罗热
2008年5月9日,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