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上午十点,城市依然处在拥堵之中。漫天的雾还是不肯散去,颇有些阴森森的味道。程子喻坐在车里,看着长长的车龙发呆:温柔突然打电话约他见面,说是她姐姐留有东西,嘱托她交给他……
温柔是他前女友温暖的妹妹。说前女友好像有些不妥,应该说是故去的女友!她走了有差不多一年了吧……怎么现在才说有东西要给他呢?他原是说算了,既已是过去了的人和事,那些有着光阴印记的物件还要来干什么呢?
可温柔说,他要是不去,她就拿给他妻子!
是的,他妻子!
他就是因为要和现在成为她妻子的吴娜结婚,才不得不甩了温暖!
温暖……想起她,他的心还是会痛……他爱她!是真真切切,实心实意的……可是她给不了他吴娜能给他的一切!
是的,一切!男人穷其一生所追求的一切无非就是金钱、地位,然后才是女人……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是一段让人柔肠百转的回忆……包括,温暖像一只折翼的蓝蝴蝶从他眼前坠楼的那一刻……他恨自己!但他只是想要拥有更好的人生!错了吗?
后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汽车喇叭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前方的路不知何时已经通畅,他连忙开动车子……耳边却突然想起了当初温柔强忍着泪水对他咬牙切齿的一句:“程子喻,我一定要让你为我姐姐偿命!”
一定?!偿命?!
就凭她?
他浅浅地弯起唇弧。不是他小看她,而是无法高看她,一个整天宅在家里的网络写手,她凭什么让他偿命?用她的笔么?那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也是可以的!
程子喻把车子驶入了吴氏集团办公大楼的停车场。停车场静悄悄的,整齐有序停着的车子在地上留下一排排或深或浅的阴影,前面的出入口指示牌透出的绿光朦朦胧胧的,焕发出幽幽的色调,散发着冷冷的气息,冬的阴寒似乎就是从那里渗透出来的。
车子熄火的瞬间,他无意间扫了一眼后视镜,目光立刻被黏住了:一个带着墨镜,穿着领子高得能遮住小半张脸的长发女子半躲在一根柱子后窥视着他!
他迅速地降下车窗,把头伸出窗外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是,那女子却无影无踪了!
她是谁?是在跟踪他?还是停好了车,恰巧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可是她刚刚的那个样子,怎么看也是在偷偷的窥视他……难道是温柔?
可如果是温柔,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要鬼鬼祟祟地偷窥?
一股没来由的不安在他的心底蔓延。
他索性快速下了车,疾步走到刚刚那个女子隐身的那根柱子前——的确是没有人!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可能吗?
但如果不是他眼花的话,又该作何解释呢?
手机响,是吴娜,告诉他她要和她父亲去香港分公司出一趟差。
如此甚好!
他也正愁着一会儿不知用什么借口不和她一起吃饭,而去赴温柔的约呢。
老天总是待他不薄!
下午四点多,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漫天的积雨云却依然沉甸甸地压得人仿佛能窒息。
江浩拿着已经挂断了的电话,一脸的悲戚:好不容易有时间约女朋友一起吃个饭,现在又得泡汤了!
“江浩,你小子发什么呆呢?!”老刑警陆鸣使力在他的后脑勺弹了一指,“谁打来的电话?”
没想到江浩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呱呱地怪叫着抗议:“老陆!你再弹我的头,我分分钟就变傻子了!”
“本来也没聪明到哪去!”陆鸣笑着追问,“谁的电话?”
“报案报案报案!”江浩翻了翻眼皮子,“死人了!赶紧的吧!”
水东街老城区。
这里的楼房老旧而密集,再加上动迁补偿极高,所以才得以保存至今。
江浩和陆鸣来到平安里C栋时,楼下已经聚满了人,都在交头接耳着,脸上均有惊怕之色。在场的片区警察带着他们一口气跑上七层的顶楼——一个穿着一身名牌的青年男子仰面躺在地上,两目圆瞪,张大着那张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嘴,一脸不置信的表情。
在场的办案人员开始忙碌起来……法医翻过他的身子开始检查后脑勺的伤口……
江浩只是傻傻地站在尸体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眸光中有震惊,有疑惑。
“你小子灵魂出窍了是吧?”陆鸣习惯性地又给了他一记弹指神功,“傻站在这干嘛呢?!”
“老陆,我认得他!上一年有个女的就是因为他跳的楼!也是在这里!”
“什么?你确定没记错?”
“绝对不会错!那女的还有个妹妹,怎么也不相信她姐姐是自杀,认定了这男的是凶手……对了,姐俩的名字挺有意思的,一个叫温暖,一个叫温柔……”
“废话少说!赶紧落实他们的身份和那个妹妹现在的住址。”
“是。”
陆鸣和江浩来到只相隔了两条巷子的金带街,已将是晚饭时间。从敞开着的低矮的门窗窜出来的饭菜香味,让人颇有饥肠辘辘的感觉。
敲开15号屋子的门。
江浩和陆鸣分别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那个叫温柔的纤弱女孩带着满满的疑惑和好奇请他们进了屋。
菜桌上的电磁炉正在炖煮着一锅红烧蹄髈,开了的盖子,让浓浓的香味充盈在这个狭小的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我一个人,简简单单,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这还简单啊?这么香喷喷的一大锅。”江浩感觉自己满肚子的馋虫已经开始作乱了。
“天气冷,炖多些可以吃两天,反而更是省时间。”温柔微笑着请他们在餐桌前坐下,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屋子小,只能请你们将就一下了。”
“没事,我们就是来调查一下情况。”老陆说着,打开了笔记本,“你这段时间见过程子喻吗?”
“见过,就今天中午刚刚见过他。”温柔从身后的木质碗柜拿多了两套碗筷出来,分别摆放在他们面前,微笑着说,“能一边吃一边聊吗?我确实是饿了……自己吃又好像不太礼貌,不如一起吃点。”
“好……”
“不用客气……”陆鸣瞪了一眼已经拿起筷子一脸尬笑的江浩,然后看着温柔说,“你请随意就好。”
“还请你别嫌弃我们小户人家的……”
“哎不是……”
“那你如果真的不赏脸……我……我有低血糖,饿了会头晕……所以,所以……”
陆鸣感觉自己要还不同意动筷子的话,这执着的低血糖女子万一真出什么状况,岂不更浪费时间吗?“行!一边吃一边说。”他带头先夹了一块,“你说你今天中午才见过程子喻?”
“是啊!”温柔也夹了一小块蹄髈,“今天是我姐姐的忌日……我太想她了,所以又把她留下来的东西细细看了一遍……”温柔哽咽着停了下来,抬起的眸中有隐隐流动的泪光,“我发现有一本他们的联名存折,我不想那个名字污了我的地方……所以就……”
“你在哪里见的他?”
“我姐姐走的那个地方。”
“平安里C栋的顶楼?”
“是。”
“有其他见证人吗?”
“没有。”温柔微微蹙了眉,脸上的表情带丝愠怒,“我不就送还个东西吗?还需要见证人?”
“问题是,程子喻死了!”江浩吃着蹄髈,嘴里含糊不清,“你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什……什么?!”温柔吓得手上的筷子也掉了,瞳孔放大,呈难以接受状,“怎么可能呢?他,不是神气活现得很吗?”
话到最后,陆鸣却发现她唇角一闪而过的蔑笑。
“你们起了争执吗?”
“争执?和他?我才不费那个力气!”
“那你能确切说说,你们是几点钟见的面,你又是几点钟走的吗?”
“十二点半左右吧,我呆了也不过几分钟时间……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有人看见你离开吗?”
“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我没碰见熟人。”温柔凝眸看着陆鸣,脸上有讥诮之意,“我总不能逮着个人就跟他说‘你看好现在的时间哈,我走了’这样吧?那样的话,估计你现在得去精神病院找我了解情况了!”
这女子不简单!
陆鸣很清楚地认知。
虽然他还没有找到证据指证她就是杀死程子喻的凶手,但她有作案时间,有作案动机,嫌疑犯舍她其谁?
“这个,我们是循例必须要问的,没有其他意思哈。”吃得饱饱的江浩一边喝水一边说,“你是一个人离开,还是和他一起离开的?”
“一个人!”温柔瞥了他一眼,“我连见他多一秒都觉得恶心,会和他一起离开吗?”
“那……”
江浩还想说什么,却让陆鸣一把拉住了。
“谢谢你的配合,温小姐。这段时间请你不要离开本市,我们还需要你配合调查案情。”
“好!”温柔挑挑眉,笑着看他,“乐意之至。”
她的镇定自如更是加深了陆鸣心里的认知,他必须抓紧时间找到她行凶的证据!
送陆鸣和江浩离开,温柔又坐回餐桌前,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锅里剩下不多的蹄髈,开心地想着:那个小刑警还真是捧场!估计他一个人就消灭了小半锅吧……至于那个老的……她也很清楚那个姓陆的刑警接下来想干什么,只是,他怕是不能遂意了!
——时间回转到中午十二点过后——
程子喻把车子驶进水东街老城区唯一的一个商场——百乐城的停车场,一边下车,一边给温柔打电话:“我到了,在哪见面?”
“去楼顶吧。”
“楼顶?”程子喻的心咯噔了一下,泛着隐隐的不安,还是忍不住要问,“哪里的楼顶?”
“怕了?”温柔冷冷的笑,清浅的声音像是带着霜,“程子喻,你不是一直都挺理直气壮的吗?你不是说我姐姐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吗?”
“温柔,你到底要干嘛?我可没有时间陪你疯!”
程子喻说完就想挂断电话,打算掉头走人。没想到电话那头却传来属于他的声音:“温暖,你别逼我……你明明知道的,我根本就不爱她!我心里只有你……给我五年时间好吗?等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我就跟她离婚!那时候我们再在一起,我就能给你洋房华车的富太太生活……”
他吓得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手机的免提竟开了,温柔的声音像是在跟他谈论一件很是愉悦的事情,“程子喻,如果你老婆听到这一段录音会怎么样呢?”
“疯子!疯子!疯子!”他发狂似的冲着手机吼叫。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一阵阵回响,像是轰然的嘲笑。
“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不来,我可走了哦!”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程子喻抱着头滑坐在地上,身体缩靠在车门边,仿佛被扔进旋涡里的叶子,惶惶不知该做如何决定。
去赴约,他心底里有无法掩饰的害怕。虽说他没有直接谋害温暖,但温暖毕竟是因为他而死……即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依然无法忘却温暖临去前的那一抹凄然的笑和死死盯着他,似是要刺入骨髓的怨恨!
可不去……这段录音真是要到了吴娜的手里,那么,吴娜纵使再爱他,也会把他赶出吴氏集团吧。如果是那样,他怕是活得比从前更是悲惨,因为所有和吴氏集团有往来的公司应该都不会聘用他……
终于,他还是站在了温柔的面前。
楼顶的风很大,温柔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长裙,脖子上围着一条宽大的藏蓝色长围巾,长发、裙裾飞扬……像那天,温暖仰身坠落时的那个样子……一阵阴寒从他的尾骨脊椎慢慢地升起……
“来了?”温柔转过身看他,眸色清冽,看不出悲喜恨怒。语声因是掩在围巾下传出,倒像是从前温暖嗔恼时的声调,“今天是我的忌日,你记得吗?”
“什,什么?”她的话让程子喻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惊恐之色,“你……你的……忌日?”
温柔“呵呵”地笑了两声,而后慢慢地松开掩着半张脸的围巾……
“温……温……暖?!”程子喻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簌簌发抖,“你……你……你……”
冷,彻骨的冷,让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着架。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吗?”
“不……不!你是温柔……是温柔……你肯定是整容了……对,你整容了……”程子喻闭上眼睛,双手颤抖着按压在心房的位置,努力地想要平复自己激越惊恐的情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吓唬我?希望我因为害怕而精神失常?我不会的,我告诉你,温柔,我不会……”
“你在说什么呢?”温温软软的声音在他的耳际想起,带着毛茸茸手套的手轻轻地拉着他的耳垂摩挲着,“我那么爱你,为什么要吓唬你呢?子喻,子喻,你还爱我吗?”
这是温暖撒娇时的声音。这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时,温暖最喜欢做的小动作……有一股温热的泪浪涌上眼眶……温暖,我自然是爱你的!
“子喻,你知道吗?我怀孕了!”
“不!你撒谎!”他徒地睁开了眼睛,神色慌乱,“我们一直都有避孕……”
“可你升职那天就是没有啊!我第二天又忘记吃事后了……”温暖噘起粉嫩的唇撒娇,“我不管,你要负责……”
“不!我不能娶你!”他猛地一把推开她。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嗫嚅道,“我……答应,和吴娜……订婚了……”
“你和吴娜订婚?那我呢?我们的孩子呢?怎么办?”
“温暖,你别逼我……你明明知道的,我根本就不爱她!我心里只有你……给我五年时间好吗?等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我就跟她离婚!那时候我们再在一起,我就能给你洋房华车的富太太生活……”
“程子喻,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不想一天天一天天地做着小职员,看领导脸色,帮他背黑锅……”
“那别人不也一样……”
“那是他们没有遇上这样的机会!”这句话,几乎是用吼的。程子喻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尽皆失去了,连指尖都发凉。
“机会?!你把对爱情的欺骗称作为机会?”泪,一点一点地滑出眼眶,温暖觉着程子喻的话就像子弹一样,一颗颗打在身上,打碎五脏六腑!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原来,自己提前打开的录音并不是多此一举!
“子喻,骗来的婚姻会幸福吗?”
“我没有欺骗她!她也明明知道你的存在,知道我爱的不是她!可她依然愿意嫁给我……幸福,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就幸福吗?在公司天天给一个驴蛋压制着,累死累活,加不完的班……功劳永远是他的!过错就让我担着……”
“可是子喻,是金子总会发光啊!”
“屁!谁信这个谁就是个傻子!”
“好,我再问你一次,你是非要娶她是吗?”
“是!”
“那你刚刚说过的那句话作数吗?”
“哪句话?”
“五年之约。”
“当然!我绝不会负你第二次。”
“那你能当誓言一般再说一次吗?”
“行!”程子喻举起右手,竖起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我程子喻发誓,五年之后,我会跟吴娜离婚,娶你温暖为妻!如负此约,死无葬身之地!”
“好,很好!”温暖抹干脸上的泪水,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按下了录音的结束键,“不知道吴娜听了这个还会不会嫁给你!”
“温暖!你卑鄙!”程子喻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我卑鄙?程子喻,你怎么好意思用这个词?”
“把手机给我!”
“休想!”
“给我!”
他扑了上去……温暖急急地往后退去……他的手触及了她的肩,心念一转,使力一推……可这次,温暖却灵巧地闪了开来……程子喻刹不住脚,直直撞向了围栏……幸得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竖在旁边当晾衣杆的木棍,恨恨出声:“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后脑勺连着受到了几下重击,程子喻慢慢地倒了下去……血喷涌出来,流在结满沧桑褐斑的隔热层方砖上并没有多少触目惊心的痕迹。
温柔嫣然一笑,一边把手中的冰冻蹄髈放进菜篮子一边轻轻的启齿:“该是时候回去解冻蹄髈了,再加香料慢火熬煮,晚上就能吃上一锅美味的红烧蹄髈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