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七篇被“校改”得最严重的是存士、修身。法仪篇则主要是被带入儒家思维理解,没理会原文理路。其中被通假理解了一个墨学中至关重要的字:食。
存士第一
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国,而霸诸侯;越王勾践遇吴王之丑,而尚摄中国之贤君。三子之能达名成功於天下也,皆於其国抑而大丑也。太上无败,其次败而有以成,此之谓用民。
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
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是故偪臣伤君,謟下伤上。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分议者延延,而支茍者詻詻焉,可以长生保国。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唫,怨结於民心。謟谀在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桀纣不以其无天下之士邪?杀其身而丧天下。故曰:“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
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错,错者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守也”。 故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
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夫恶有同方取“不取同”而已者乎?盖非兼王之道也。
是故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乃千人之长也。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谿陕者速涸,逝浅者速竭,墝埇者其地不育。三者淳泽不出宫中,则不能流国矣。
脩身第二
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是故置本不安者,无务丰末。近者不亲,无务来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事无终始,无务多业。举物而闇,无务传闻。
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迩来远。君子察迩而迩脩者也。见不脩行,见毁,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脩矣。
谮慝之言,无入之耳;批扞之声,无出之口;杀伤人之孩,无存之心。虽有诋讦之民,无所依矣。故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
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
藏於心者无以竭爱,动於身者无以竭恭,出於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巅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徧物不慱,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幾。雄而不脩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
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故彼智无察,在身而情,反其路者也。
善无主於心者不留,行莫辩於身者不立。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思利寻焉,忘名忽焉,可以为士於天下者,未尝有也。
所染第三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於许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於伊尹、仲虺;武王染於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功名蔽天地。举天下之仁义显人,必称此四王者。夏桀染於干辛、推哆;殷纣染於崇侯、恶来;厉王染於厉公长父、荣夷终;幽王染於傅公夷、蔡公穀。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僇。举天下不义辱人,必称此四王者。齐桓染於管仲、鲍叔;晋文染於舅犯、高偃;楚庄染於孙叔、沈尹;吴阖闾染於伍员、文义;越句践染於范蠡、大夫种。此五君者,所染当,故霸诸侯,功名传於后世。范吉射染於长柳朔、王胜;中行寅染於籍秦、高强;吴夫差染於王孙雒、太宰嚭;知伯摇染於智国、张武;中山尚染於魏义、偃长;宋康染於唐鞅、伷不礼。此六君者,所染不当,故国家残亡,身为刑戮,宗庙破灭,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举天下之贪暴苛扰者,必称此六君也。
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以其行理也。行理性於染当。故善为君者,劳於论人,而佚於治官。不能为君者,伤形费神,愁心劳意,然国逾危,身逾辱。此六君者,非不重其国、爱其身也,以不知要故也。不知要者,所染不当也。
非独国有染也,士亦有染。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则家日益、身日安、名日荣,处官得其理矣。则段干木、禽子、傅说之徒是也。其友皆好矜奋,创作比周,则家日损、身日危、名日辱,处官失其理矣。则子西、易牙、竖刁之徒是也。
“《诗》曰:必择所堪、必谨所堪”者,此之谓也。
法仪第四
子墨子曰:“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虽至士之为将相者皆有法,虽至百工从事者亦皆有法”。
“百工为方以矩,为圜以规,直以绳,正以县,衡以权#1。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放依以从事,犹逾己。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 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而可”。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於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
“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 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
“今天下无小大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犓羊豢犬猪,絜为酒醴粢盛,以敬事天。此不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苟兼而有食之,夫奚说以不欲人之相爱相利也?故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 曰:‘杀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说人为其相杀而天与祸乎?是以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恶相贼也”。
“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事之。暴王桀纣幽厉,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贼其人多,故天祸之。使遂失其国家,身死为僇於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至今不息。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汤文武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有矣,恶人贼人以得祸者亦有矣”。
注:
#1 衡以权:此句为原文所无。用“权”去使之平衡。从后文「五者」可知原文漏抄一句。前四者,参考《经上》《经下》都有解释。所以可以推知第5句也必然在《经上》《经下》有所解释。参考《经下》第26条到第29条,可知是“衡以权” 。
七患第五
子墨子曰:“国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於无用,财宝虚於侍客,三患也。仕者待禄,游者忧反,君脩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所言不忠,所忠不信,六患也。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以七患居国,必无社稷;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七患之所当,国必有殃”。
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节也。五谷尽收,则五味尽御於主;不尽收,则不尽御。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岁馑,则仕者大夫以下皆损禄五分之一;旱,则损五分之二;凶,则损五分之三;馈,则损五分之四;饥,则尽无禄,禀食而已矣。故凶饥存乎国,人君彻鼎食五分之五;大夫彻县;士不入学;君朝之衣不革制;诸侯之客,四邻之使,雍食而不盛;彻骖騑,塗不芸,马不食粟;婢妾不衣帛,此告不足之至也。
今有负其子而汲者,队其子於井中,其母必从而道之。今岁凶,民饥道,饿重其子,此疚於队,其可无察邪?故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夫民何常此之有?为者寡,食者众,则岁无丰。故曰:“财不足则反之时,食不足则反之用”。故先民以时生财,固本而用财,则财足。故虽上世之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也?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故《夏书》曰:“禹七年水”。《殷书》曰:“汤五年旱”。此其离凶饿甚矣。然而民不冻饿者何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
故食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义。城郭不备全,不可以自守。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是若庆忌无去之心,不能轻出。夫桀无待汤之备,故放;纣无待武王之备,故杀。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灭亡於百里之君者,何也?有富贵而不为备也。故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国之具也。
故曰:“以其极#1役,脩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民则费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於厚作敛於百姓。赏以赐无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苦其役徒,以治宫室观乐;死又厚为棺槨,多为衣裘。生时治台榭,死又脩坟墓。故民苦於外,府库单於内,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故国离寇敌则伤,民见凶饥则亡,此皆备不具之罪也。且夫食者,圣人之所宝也。故《周书》曰:“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此之谓国备。
注:
#1 此处“极”字之后的「役,脩其城郭……苦於厚作敛於百姓」,原文错排在《辞过》篇。毕沅等将之移入此处,同时通畅了两篇行文,可取。
辞过第六
子墨子曰:“古之民,未知为宫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 为宫室之法,曰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1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於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於身,不以为辟怪也。故节於身,诲於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於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赈孤寡,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棞布绢,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温;夏则絺綌之中,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故圣人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当是之时,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不感於外也。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府库实满,足以待不然;兵革不顿,士民不劳,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业可行於天下矣。当今之王,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煗,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於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衣之。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佩,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身服。此非云益煗之情也。单财劳力,毕归之於无用。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欲用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是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作敛於百姓。以为美食刍豢,蒸炙鱼鳌;大国累百器,小国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徧视,手不能徧操,口不能徧味;冬则冻冰,夏则饰饐。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食饮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故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劳而止足用,故民归之。当今之王,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於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脩文采,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脩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衺。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凡回於天地之间,包於四海之内,天壤之情,阴阳之和,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牡牝雄雌也。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伤行,故民无怨。宫无拘女,故天下无寡夫。内无拘女,外无寡夫,故天下之民众。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子失时,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当蓄私不可不节。
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熟;衣服节而肌肤和。
注:
#1 此处移出部分内容到《七患》篇。
三辩第七
【圣王不为乐】#1程繁问於子墨子曰:“昔诸侯倦於听治,息於锺鼓之乐;士大夫倦於听治,息於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於聆缶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至邪?”
子墨子曰:“昔者尧舜有第期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汤放桀於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自作乐,命曰《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生之乐,命曰《驺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目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
程繁曰:“子曰圣王无乐,此亦乐已,若之何其谓圣王无乐也?”子墨子曰:“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知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
注:
#1【圣王不为乐】:原被错抄在「昔诸侯」之前,读不通,故而移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