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小木梯慢慢地往上爬,我犹豫了很久才决心这样做,看着父母每天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地收割水稻,自己却帮不上任何忙,妈妈答应让我帮她一起脱粒,却只给了我几根水稻放在脱粒机里面荡着。跟她争辩,她说我年纪太小,没力气,抓不稳,担心把手卷到脱粒机里面去。是的,我亲眼见过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的手被脱粒机卷去了半根手指,鲜血如涌,吓坏了所有人。妈妈还不让我到这房顶上翻谷子,怕我掉下来。可是我今天就决心去冒一次险,我想自豪地告诉她,我真的可以做很多事。
我偷偷往下瞄,我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地面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沦陷下去的泥潭,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头有点晕眩,害怕极了,紧紧地抓住木梯的两个木条,手心泌出了汗。耳边的风呼呼地吹,原来站到越高,风越大,视野跳过四面整整齐齐的瓦房,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我居然在村子里眺望到了远处金色的稻田,甚至能听到人们干活时的吆喝声和脱粒机轰轰的机器声,我既害怕又兴奋。我慢慢地往上挪,风更大了,它不会把我吹下去吧,这木梯稳不稳固啊,会不会翻过来把我压下去呢,我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要不下去吧,我往下一看,竟然爬了那么高,腿在发软,连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再往上看,还有几步就到楼顶了,还是硬着头皮上去吧,到了房顶就没事了,我安慰自己。
我的手已经够着房顶的栏杆,我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栏杆的一根栏条,我刚松了一口气,想把脚跨上去,谁知道栏条年久失修,嘣一声断了,那一刻我觉得天晕地转,整个世界都在颠覆,我从接近八十度的木梯上滚下来,我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像一只大冬瓜似的摔下来,轰一声重重地摔在水泥地板上。这一刻我才仿佛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我鼻子酸酸的,头在发麻,从头部开始的痛像洪水迅速蔓延全身,我张着嘴要哭,却竟然发现哭不出来,除了嗡嗡的耳鸣声,我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我不知道自己摔成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至少还活着。那时候我尽管是摔下来,却是还是坐在地上的,朦胧中我看到奶奶巍巍地从屋里赶出来,而邻居一向好心的张大妈也闻讯赶来,这时候我已经能够哭出来了,可是动不了,还能听到他们讲话,张大妈远远就喊出了什么事,奶奶一边查看我的伤情一边说小谊从房顶摔了下来,奶奶的声音都颤抖了。
伤得怎样,张大妈说。
奶奶心疼地说,掉了一颗门牙,头还在流血。
张大妈说,你别着急,先背他进屋,我那里有药,我回去拿药!
我唯一从他们口中得知我的头破了,门牙掉了一颗。她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坏了。
怎样,这药管用吗,有没止血了啊?
还在流啊,我的乖孙哦……
你涂多点啊,你也不要太担心,我看也不是很大碍,或者你要不要带这孩子上医院了?
还是等他爹妈回来再说吧,我一个老太婆也不知咋办。
……
妈妈干活回来后听到消息就扑到我的床边,心疼抚摸着我受伤的脸,问我痛不痛,那时候我的嘴已经肿得像猪耳朵般肥大了,根本张不了口说话,我只得点了点头。妈妈像往常一样给我一个吻,只是这一次吻得更深,她贴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滚到我的脸上,突然我感觉所有疼痛都消失,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从没有的美妙感觉。
那几天,妈妈一直守候在我身旁,照顾我的起居饮食,我开口说不了话,妈妈就想出来一个好方法,只要我拍手就是呼唤她,举起一根手指就是代表要上厕所,举起两根手指就是代表就是代表饿了,举起三根手指就是代表渴了,这可真是妈妈伟大的智慧。
由于我的嘴一直很肿,吃不了饭,妈妈还专门到外面买了一罐奶粉回来。作为农村的孩子,奶粉是个稀有之物,五岁的我自小还没喝过奶粉,不会走路的时候吃的除了稀粥还有就是妈妈的奶水。所以我这一摔,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也第一次尝到了奶粉的甘甜的味道。
妈妈在床边端着匙羮吹着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小心地喂我吃,我重新回到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龄,像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
至于那颗上门牙,迷信的奶奶把它扔到了房屋的瓦顶上面,她说,上牙要扔到屋顶,下门牙要扔到床底下,这样牙才会再长出。
伤口好了之后,牙一直没长出来,没有一个门牙的孩子特别引人注目,而我的这件事自然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坐在小凳子上,倚在爸爸的脚边,他抽着旱烟,我喜欢烟筒里面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二叔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说,什么时候成了崩牙钯(缺门牙的人的外号)了,小谊?
爸爸吐着烟雾慈爱地看着我说,可不是嘛,调皮,爬房顶摔的。
怎么,爬房顶?偷吃花生吗?看他就嘴馋得。
爸爸没说什么,在场的人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我认为大家只是开玩笑,也傻傻地跟着笑,单纯觉得好玩。
然而这个流言随着二叔的口传开了,大人们没事就拿我开玩笑,这个故事的情节就成了我为了偷吃花生爬上房顶,结果摔坏了门牙。我感到很气愤,人们夸奖我为了翻谷子而爬房顶的美梦破灭了,反而把我当成了笑话。讨论这件事情的人没有采取任何理性思维,因为庄稼人都清楚,在收割水稻之前早已经把地里的花生晾干收藏起来了,换句话说,那时候房顶上晾的只有谷子,所以这个流言能够不胫而走实在令我难以理解。
可是面对这个流言,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抗议的声音被人们的笑声所淹没,甚至的努力辩解的时候,人们反而板着脸大声呵斥我说,嘴馋不算,还爱撒谎!无论走在哪里,我都感觉周围的人在议论我,背着我笑。
于是,我拒绝张嘴说话,我一说话,人们就能轻易地看到我这个难看的门牙洞,然后向周围的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而且,由于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时很容易漏气,别人一听就拿我笑话。所以,我天天盼着门牙快点长出来,缠着妈妈问,妈妈,我的门牙怎么还没有长出来啊?
妈妈说,快了,快了,会长出来的。
可是都那么久了,长不出怎么办?我哭丧着脸说。
那就去补一颗啊。
这牙还能补啊,那现在就带我去补好了。
不行,等等再说,补的牙哪里有长出来的牙好啊,傻孩子。
差不多过了一年,我的门牙终于才长了出来,新长出来的门牙很大而且雪白,笑容在我的脸上绽开了花,露出那一颗好看的门牙。流言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隐去,没有了那个崩牙钯的形象,人们也慢慢淡忘了这件事情。唯独我无法忘却,它使我深刻认识到流言的可怕,人们宁愿去相信荒唐的流言也不愿意听你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