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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空洞
这一夜并不比上一夜睡得好,一睁眼,孙红云发觉丈夫还在酣睡,这就意味早上五点半还没有到,只要不值夜班,丈夫一定会五点半起床出去晨练,雷打不动,雨雪天也一定要出去,哪怕在房檐下小跑。当年她鼓励丈夫学别人去晨练,哪里想到丈夫一坚持到现在已经五年了,早上按时出门,像着了魔一样,哪怕家里有事情又拦不住,早上孩子的早饭都是她张罗的,孙红云真有些后悔当年为何提出这个建议了。
一侧头,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显示才早晨五点,孙红云发现,没见到父亲,那种未知的状态让她难以入眠,见到父亲后,已知的状态又让她辗转反侧。她盯着天花板,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上山找大师算一卦,她觉得论医疗水平,比不过医生,论资金支持,大哥已经全权接手,况且她现在距离医院十万八千里,既无法出钱,也无法出力,她不做点什么就感到于心不安。
丈夫的态度已经明确,获得他的支持不仅无望,如果告诉他上山的计划,反而还会被阻拦,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孙红云心中藏着一个秘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家里在大哥二哥出生后,父亲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去外地出差,她从小算是奶奶带大,所以和奶奶特别亲,奶奶是典型的传统女人,她还记得小时候问奶奶:“奶奶,你说过你那时候的女人要裹小脚,你怎么没有裹呢?”奶奶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我们普通老百姓,吃饱穿暖都是问题,哪里有钱买那个裹脚布呢,家里的农活还要我们帮着干呢,那些都是大家闺秀才有功夫弄的。”
从奶奶口中得知奶奶是农村女人,爷爷是读过私塾的“读书人”,爷爷家里穷没办法才和奶奶结婚,结婚的当天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爷爷是个全才,诗词、书法、篆刻样样精通,一过年,爷爷就在村口摆下大长桌,笔墨伺候,因为全村都来找爷爷写春联,爷爷分文不取,只要乡亲们自备正丹纸,爷爷站在那儿,大笔一挥,一蹴而就,春联的内容都是在爷爷脑海中信手拈来。
爷爷饱读诗书,自然免不了吟诗作赋,孙红云现在还收藏着爷爷的一本诗集。爷爷家里最大的家具就是书架,乡里一有孩童出生,爷爷就客串起名先生的名号,因此家里经常会被塞红鸡蛋。
爷爷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篆刻,为何说是绝活,因为他从来不设计印稿,无论是横平竖直、稳健疏朗的白文印,还是婀娜多姿、均匀劲挺的圆朱文印,或是错落自然、各具千秋的流派印,他问清楚字后,单刀、双刀随心所欲,驾轻就熟,直接成型,令人惊叹。据奶奶说,爷爷是不服村里刻印的老张头坐地起价,于是闭门自学三月,无师自通。
然而,上天不仅让红颜薄命,更嫉恨英才。爷爷还没过六十大寿,就倒下了,得了脑梗塞,继而引发智力障碍、半身不遂、全身瘫痪。这是天大的玩笑,以学问为傲的爷爷最后以痴呆告终,爱干净整洁的爷爷在病床上吃喝拉撒失去主动意识,整整持续了十五年。那个曾经在村里容光焕发、挥笔泼墨、口吐莲花的白面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只会哼哼呀呀拉一裤子屎尿的老人。
奶奶从一开始的以泪洗面到后来面无表情,十五年来,奶奶以病房为家,病床为家,瘦弱矮小的奶奶照顾着体重远超她的爷爷,其中辛酸不言而喻。这时候奶奶已经失去往日说话的神采,变得沉默寡言了。孙红云有一次看望爷爷的时候,正在给他擦拭身体,奶奶突然说起话来:“云云,我一辈子就是不信命,可是还是栽到命里。”
“奶奶,你这是什么意思?”孙红云好久没听奶奶说这么长一句话了,赶紧转头,希望奶奶多说点话。
“云云,你信命吗?”
“怎么说呢,比起天算不如人算,我比较相信人定胜天。”孙红云思考了一下,说出自己的见解。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家里是农村的,我也不识字,很小的时候就在家里干农活,我就想着能嫁给城里人,过上不用干农活的好日子。”
“然后呢?”孙红云知道奶奶从小在家里干农活,
“有一天,我刚干完农活,有一个带着墨镜的人握着竹幡,挎着布袋路过,一把拉住我的手,要给我算命,我说我不信,也没钱,不要给我算,你们都是骗子。”
“那奶奶你算了没?”
“那个人把墨镜取下来,我吓一跳,他是个瞎子,他一边说自己是瞎子,不会伤害我,一边说既然遇见就是有缘,免费给我算一卦。我看他是个瞎子,在大白天,也就不害怕了,就让他给我算一算。”
“那他说了什么?”
“他找我要了生辰八字,还摸了我的手相,沉思一会后告诉对我说小姑娘,你前半辈子的命会比现在好,但是你后半辈子享不到你男人的福,但是我有办法破除这一劫,这得看你是否懂得机缘了。”
孙红云这次没插话,安静地听着,停下了手里的活。
“当时我才十五岁,我听到他说我享不到福,当时就破口大骂,差点拿石头砸他,他敢诅咒我,后面的话我根本没听进去,他还想让我掏钱给他求平安,做梦!”奶奶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
“瞎子瞎蒙的吧”孙红云听着,赶紧很玄乎。
“云云,你爷爷很穷,所以农村出生的我才有机会嫁给他,那年我十六岁,我以为我脱离了农活,我以为我小时候的愿望成真了,没想到是高兴太早。几十年了,那个瞎子的话在我脑里越来越清晰,你也看到了,这个老不死的在床上一直这样。你不是当事人,你永远无法感受那个瞎子当着你的面说出你一辈子的结局,这件事只有你活到这儿,才能相信,但是信了,也迟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云云,有时候真的得信啊!”奶奶说完了,又不再言语,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收回思绪,孙红云躺在床上,奶奶的这个秘密只对她说过,她觉得奶奶说“信了,也迟了”并不是简单的无奈和无助。如果爷爷躺在病床上是一个病理上的植物人,奶奶就像精神上的植物人,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中带着一片死寂和不活,到底奶奶是心死了?还是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