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灯光。
我披着月色,穿过一片松柏林。
落叶随风起舞,松子敲打在沥青路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那坚硬而干燥的声响传向四方。
此时,勤勉的松鼠为了久远而未来到的冬天,已开始忙碌起来,四下奔忙寻找粮食,或许,累得连神色都变了。
月光如银,将树林映照得一片幽暗。
如果说,这样的茂林深处居住着无头的怪兽,那么,在这个夜晚,无头兽会出来吧?
我后背一阵发凉,加快了脚步。踩着水一样的月光,又爬了一段阶梯,终于,到了山顶。
夜幕下,天上的北斗,星斗柄上扬。
彝族人说,星回于天而除夕。
这个被誉为东方狂欢节的日子,千百年来,生活在安宁河谷这片土地上的彝族、白族、纳西族、基诺族和拉祜族人,尽情狂欢。
我蹲坐在篝火旁,看着他们跳起锅庄,尼克阿牛扯起嗓子,天籁般的声音,从山顶上溢出,响彻夜空。
仁泽拉姆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她问,“螺髻山的那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不说话,望着满天星辰。
“竟然,像布阿诗呷薇一样,迷惑了他。”
“看着满天星辰,点点闪闪,多好啊,”我笑。
“其实,在螺髻山的那一边,未必看得到这么美的夜晚。”
仁泽拉姆伸手,敏捷地抓住一只萤火虫,狠狠地说,“既然没那么美,为什么他要执着。”
我唯有沉默不语。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际。
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了方向的灵魂,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下彷徨。
尼克阿牛要走了,去螺髻山的那一边,去寻找心里那一份光彩夺目、又不一样的生活。
篝火晚会上,仁泽拉姆怏怏不乐。
她心里明白,尼克阿牛这一存在一旦失去,她身上很多东西便将迷失,恰如若干事物从退潮后的海滩上消失不见。
剩下来的,仅是扭曲的空幻的世界、幽暗的阴冷的世界,对于她早已无正当意义可言的世界。
“阿牛,如果螺髻山的无头兽,它再出来的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一直保护我吗?”
尼克阿牛怔了一会。
他将仁泽拉姆揽在怀里,“当然。”
夜幕下,空旷的山顶,一群年轻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山脚下,安宁河谷的另一边,小城泛着微弱的光,像极了夕阳余晖。
尼克阿牛撑着胳膊,紧紧抱住仁泽拉姆的身体,拥抱在篝火旁,两人都听见彼此裸露的心跳,山里的野兔一样,噗通乱跳。
长吻是不够的,在那一刻,长吻给无法满足的年轻人带来了痛苦,然而,从某一瞬间开始,这种痛苦转化为不可思议的幸福感。
稍微减弱的篝火,不时,会蹦跳出几颗火星。
尼克阿牛抱着仁泽拉姆,他们的吻,那么漫长,仿佛要穿越未知的时空。
两人听见夜是声音和掠过树梢的、呼啸的晚风,夹杂进彼此的心跳声中。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仁泽拉姆仰头,望了望挂在夜幕上的繁星,只说了这么一句。
的确,这不仅是由于天气不同。
这里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天籁般的歌声就会透过澄澈的星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这群山里的孩子,或许,他们自己并不觉得,但他们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
久而久之,他们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
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
年少时,每一颗怀着梦想的心,都是一只羽毛太过美丽的鸟儿,这种鸟儿不属于鸟笼,它们属于广阔的天空。
尼克阿牛就是这样的一只鸟儿,螺髻山这座小笼子,是困不住他的,他需要振翅高飞。
至于说,倦鸟思故林,尼克阿牛又怎能想得到呢?
十年前,我就像此刻的尼克阿牛,真的久别了故土,每一次在梦里出现的乡音,那都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坐在山顶,举首北望,遥远的北方,除了几颗星辰在闪烁,一片漆黑。
那是故乡的方向。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望。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成了没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那近乎悲戚的乡音,我想,是从天上那轮明月响彻而来的吧,此时,与故乡在共举一轮明月。
“真的要出去吗?”
尼克阿牛望着我,沉默许久。
其实,这个问题对于二十岁的阿牛来说,并不难回答,二十岁,本是一个飞扬跋扈,老子天下第一的年龄,走脑子了,那是懂得了世故之后。
或许,让他为难的是仁泽拉姆在身边。
“你不也没在家乡吗。”
背着篝火的夜晚,坐在山顶,越发觉得落寞,他们看不到浮在我脸上的无奈。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
守着故土的人,焉知游子心里的凉?
告别了这群年轻人,沿着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山路,我缓缓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山上还不时传来嘹亮的歌声。
彝族的姑娘和小伙们,似乎天生就带着一幅歌喉,或是祖祖代代口传心授的本领。
所谓心传,除了世代相传的手艺,还有生存的信念,以及流淌在血脉里的勤劳和坚守。
德昌的夜晚,月华如练。
安宁河水泛着月光,熠熠生辉;河两岸茂密的树林,暗影浮动。
月照花林皆似霰。
这座小城躺在月亮的怀里,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