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此话一出,他心中也有三分悔意,但话已出口,更让他一咬牙,“此番就算对不住楚将军,也说不得了。”
三人听了他话,一时不明其意,互相看去。袁眉黛双眉一皱,道,“你胡说什么?纵然再花言巧语,也休想让我们放你走!”
傅山宗却似不闻,他目光落在窗外,似有所思,忽地倒吸一口冷气,轻声道,“他未必是胡说!”
李凤池仍不明所以,追问道,“傅将军,什么?”傅山宗缓缓道,“没想到楚图南竟会施出这等玉石俱焚的手段!”
此时袁眉黛也“哦”了一声。她却随即盯住云蒙,“你撒谎!就算楚图南要施毒计,你又怎么会好心来告诉我们?”云蒙一下子脸涨红起来,张口结舌,不知所言。此事确也太令人匪夷所思。
李凤池犹不解其意,茫然看了看几个人。傅山宗一拂袖道,“都随我来。”
他一言既出,也不管云蒙,径直走出屋去。李凤池犹豫了一下,也跟出去。袁眉黛摇动小车,随在李凤池后。云蒙一语出口,心中空荡荡地,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自处,只木然跟在众人之后。
傅山宗府上众随从和李凤池带来的部将皆紧紧随着几人。云蒙出了府门,才觉天已微明。此时秋意已深,叶几尽落。虽说西南之地湿溽,但冬日将至,更添了一分阴冷之气。傅山宗一言不发,一路偶有兵民见了却无不恭谦有礼。
众人直奔城关疾走,中间转过两条街,便到了西城城头。因西门背靠云沧江,故楚军并无驻军,天水军守备也稀疏得很,只有不多巡哨兵士。众兵见傅山宗等人,不明所以,皆退在一旁。
傅山宗走到城垛口边,手扶两边垛口向外张望。城外不远处便是大江,在城头都可听到江水澎湃之声。
云蒙站得不远,也向远方看去。只见大江奔腾而来,逶迤流去,前后不见头尾,气势磅礴之极。人生真是如此莫测。谁能想到日前与自己城上城下死战的敌人眼下就站在身边?他忽想,“若是此时我在背后打他一掌,傅山宗看似毫无防备,八成可得手!若除去了傅山宗,楚将军便该退兵了吧。”
但不知为什么,他这念头一生,立刻便缩了回去,竟是不敢再想下去。他自己知道,今日若杀了傅山宗,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但以往冲锋陷阵,云蒙绝不落人后,更有数次身陷绝境,是拼着与对方同归于尽才戮敌获胜。今日竟是杀机一动,便消弥于无形。难道是怕了么?他手上不觉中沁出汗来。
傅山宗的背似在微微耸动。袁眉黛也将小车摇到一个垛口旁,探头向外张望。李凤池不知所以,只盯着傅山宗发愣。
傅山宗忽地抬起右手,“你们看!”众人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见是大江方向,不禁迷惑。只有袁眉黛“唉呀”一声叫了出来。
云蒙被牵得心神一荡,忍不住问,“怎么?”他一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喜怒竟和傅山宗、袁眉黛这一干人联在一起。袁眉黛竟回过头来招了招手,接着道,“你看那边!”云蒙不知是不是叫自己,但不由自主向前一步,顺着她手看去,见她指的和傅山宗是同一个方向。只是她四指微屈,食指伸出,莹白剔透,与周遭一片灰蒙蒙的天色颇不相容。
晨风拂过,袁眉黛几缕青丝扬起,有两根掠在云蒙脸上,云蒙脸上不由热起来,心中也热起来。他暗骂自己一声,不敢再想下去,忙向江边瞧去。只见江水滔滔,气势汹涌,看不出所以。
袁眉黛轻声道,“看江滩,果然如此!”云蒙又细看去,虽然清晨日光迷蒙,看不真切,但仍可见江滩一片淡灰色。他不知江滩又有什么关系,却又不敢发问,只痴痴地看着。袁眉黛扭头看过来,见他一幅呆呆模样,不禁摇头轻笑,“笨!看江水与江滩相接处,不见什么异样么?”
云蒙才恍然大悟。江水固是澎湃,但与岸滩相接处颜色却与干枯的滩地略有不同,似深了一些。一路看过去,一条褐色顺着江水蜿蜒。他既知道吴破之一军前去截江,便明白无疑,这是江水刚退出露出的新泥,所以颜色与别的滩地不同。
再细看不过顿饭时分,不知是眼花或是错觉,江水似乎又向江心退出一些。看来吴破之的右军在一天一夜间不止急趋八十里赶到云沧江上游拐弯,更已动手截断大江。
袁眉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跟他说,“云沧江看上去是在城下,但实则那一带已是拓阳山地,开始走高,况且西岸高出东岸甚多。多年来,云沧江决口十次有九次都在东岸。若上游放下水来,天水城就算不被冲垮也要全城积水盈丈了。”
傅山宗一直不出声,直到此时,才叹了口气。他缓缓转过头来,冲着云蒙点点头。云蒙见他脸上神色复杂,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傅山宗扫视身边众人,见这些故旧亲随部将有的面有忧色,有的眼露迷茫,但大多都望着他一脸期盼。
傅山宗不禁要苦笑出来,“这许多年来,他们都是这般,以为凡事有我便可。但此战胜负却不仅仅是一人荣辱生死,也许便是毁城之祸。”
他侧过身去轻轻道,“眉黛,城上风大,还是先下去吧!”
袁眉黛轻咳一声,“傅叔叔,军情紧急。为今之计,有上中下三策。速速派一支劲旅,到大江转弯处歼灭敌军是上策。倾城而出,不计代价,擒贼擒王,擒杀楚图南,是中策。弃城远走,再图明日,是下策。”
云蒙听她娓娓道来,军机大事,竟不避己,自己不由大声道,“你这什么三策都是下策!只有赶快出城投降才是上策。我会求楚将军,求楚将军……”
他连说了两个“求楚将军”,但接不下去。反叛大罪,漫说他一个小小后骑校,就是楚图南也开赦不得。
李凤池早就看得不耐烦,他一步抢过来,指着云蒙,“傅将军,这小子八成是楚图南派来的!不是为了诱降就是骗我军出城!待我这就杀了他!”他话一出口,刀也出鞘。城关上寒光一现,阔面厚背九环刀已指向云蒙胸口。
云蒙自营中逃出,身上寸铁未带,无奈只得后退一步。李凤池却得理不饶人,踏上一步,刀仍直劈下来。忽地旁边银光一闪,自袁眉黛袖中飞出两条银丝,已上下将李凤池的刀缠住。李凤池被袁眉黛一拉,刀不由斜向下砍去,落在城头上。
袁眉黛叫声“李叔叔,得罪了!”她还要再说什么,傅山宗已道,“凤池,你且退下!”李凤池见傅山宗开言,自不敢违拗,悻悻退下时还在不忿。
傅山宗仍是不急不徐道,“这位……”云蒙忙接道,“在下朝廷钦封后骑校、楚图南将军近卫营镇守云蒙。”傅山宗微微苦笑,“云蒙将军所言有理。开城决战云云确是下策,上策便是我出城自缚请降。”
他此言一出,众将皆惊,李凤池不由喊出声来,“傅将军,千万不可!”
傅山宗却摆手止住他话头,“我不是楚将军的对手!与其让百姓受难,不如我一人承担。”袁眉黛“哼”了一声,“傅叔叔你哪里不是楚图南的对手?只不过楚图南这小人以天水数十万百姓性命为质!若是堂堂正正而战,我天水城又会怕谁?”她停顿一下,又道,“但傅叔叔万万不可自投罗网,凡事总可从长计议!”
傅山宗一笑不答,向云蒙道,“云将军,烦你回去通报楚将军,就说我傅山宗明日卯正便出城请降!”
云蒙万未料到傅山宗居然说出此等话来,不禁喜出望外。他双手一搓,“傅……你……好……我这就去禀报楚将军……”
他此时已浑忘了自己逃出大营,私自向敌通信等等大罪,满心只想着傅山宗若肯降则战事便结束了。云蒙心神激荡之下,转身便走。他走出两步,回过身来道,“袁……袁姑娘……你腿伤不碍吧。”
有些人不明原委,一头雾水。况且,一个青年男子贸然问起袁眉黛“腿伤”云云,实有暧昧之嫌。袁眉黛满面绯红,啐了一声,轻声道,“不是还没死么!呆头呆脑!”最后这半句若蚊蚋之声,连云蒙也听不甚清。但他见袁眉黛脸红起来,自己也觉唐突,登时尴尬一笑,转身而去。
李凤池还在愤愤不平,云蒙一去便急道,“傅将军,你要出城送死,我李凤池第一个不答应!”
傅山宗正色道,“凤池,你速速点齐一万人马,黄昏前赶到云沧江弯,天黑发起攻击,一举歼灭楚军截江部众,明日天明之前赶回。但不要进城,只悄悄伏在楚军大营两侧山林中,待明早我领兵出城,你便一并四面突袭,一战可胜。”
李凤池听了展颜而笑,“原来傅将军早有妙计,我本也不信傅将军会出城送死。”傅山宗摇头道,“这云蒙倒不似作伪,若为天水之民,一死也不足惜。只是我一身负天水全城安危。唉,凤池,这一日一夜间,你须不眠不休,接连恶战,可辛苦了。”
李凤池哈哈大笑,却也不再客套,径自点兵去了。袁眉黛亦轻出口气,但随即道,“傅叔叔,你派走一万人马,城中便只余三、四千人了。若楚军今日攻城,万万抵挡不住。”
傅山宗道,“敌强我弱,为今之计,只有行险一途。我对楚图南为人虽了解不深,但也知他并非奸恶之辈。他既出此掘江下策,想是朝廷催得紧了。我虽不知原委,但眼下朝廷内忧外患,只怕是萧墙祸生,故只须天水捱过数日,形势便有变化。”
他停了一下,忽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云蒙也算得有勇有仁了。只不过,为了天水全城,也只能委曲他了。他是死是活,全看楚图南一念。”
袁眉黛面露忧色,郁郁道,“傅叔叔,城上风大,我先下城去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