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时候住在老家,偶尔会跟着家里的大人去农贸市场里吃早饭,那些早晨都得克服懒觉的诱惑自觉地在六点起床才能跟得上早早出发的大人们,先是走上二十分钟的路程到达市场的门口,再一路耐心经过卖豆腐的、卖蔬菜的、卖佐料的,穿过一段极其杂乱的、气味中弥漫着热水蒸腾过褪毛生鸡刺鼻味的生禽生肉区,最后跨过地面上常常有水洼的鱼市部分,就能看到一个热腾腾的水煎包的摊点。
运气好的时候能直接赶上水煎包出锅,一掀开锅盖,大团的水蒸气直接冲出来,像一团白色的信号弹,吸引了方圆五米内正在喝粥的食客,他们纷纷拿起手边的塑料小筐站了起来,和正在翻弄水煎包的师傅打招呼,告知自己刚才付过的钱数,师傅则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热腾腾的的水煎包丢进每一个递过来的筐里,眼睛稳稳地盯着水煎包,手腕一上一下,计着数,总是不多不少。
若是刚才付过钱的人太多,那就得等下一锅。水煎包是现包现煎,清空的热平底锅直径得有一米宽,铁锅,厚实,旺旺的炉火一直用鼓风机吹着,火苗争先恐后地从炉子里面往外跑,小时候第一次理解「火舌」这个概念就是从早饭摊儿上看来的,以至于后来看到战争类小说描写突突的机关枪的那种「火舌」,就会下意识觉得有点饿。
师傅拿刷子在锅里薄薄地刷上一层油,手腕一放一收,生活中的数学题根本不用公式,每个水煎包师傅都是一把好手:以最小路径覆盖了最大表面积。等油温到了,师傅拎起包子挨个往锅里摆,包子的面发得极其好,捏好的生包子软绵绵,一放进锅里就慢慢往下塌,像是在外面冻久了,终于进入了暖和的蒸锅,舒心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师傅摆的包子之间会留有一点空隙,稍微煎一下后开始在包子周围浇一圈水,铁锅一下子受了凉,发出「呲!」的一声抗议,立刻把师傅的胳膊都包裹在了一片蒸汽之中,师傅不理会这倔强的抵抗,把大大的锅盖往上面一放,接着添煤,大火烧。铁锅立刻卯足了全力咕嘟嘟地把水煮沸,蒸汽用力地抱紧每一个包子,锅盖没盖齐的地方会有一注奋力往外跑的蒸汽,像是热锅举起的一面小棋子,热腾腾,急切切地摇晃给旁边每一个等待的食客看着:「着什么急啊,我蒸着呢!」
这段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人放下包子钱和师傅打了招呼去隔壁买豆浆,有些人左脚右脚换着站眼睛却一直盯着锅和师傅,准备第一时间就过来抢包子,还有的人会像我们一样,要一碗八宝粥坐下慢慢喝,慢慢等,喝到一半的时候会不自觉慢下来,再继续等会儿包子。
包子蒸好了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全凭师傅掀开锅盖看感觉,每个包子都胖乎乎、气鼓鼓的呆在锅里,仰着脑袋望着他,若是师傅感觉它们熟了,才会左手抓着锅盖,右手抓上一把葱花,两三下就铺在包子上,新一批的食客便又领到了信号,自发地聚集在师傅旁边,就像是有一道如同圣光一样的存在,照亮了盛满水煎包的铁锅,而铁锅就变成了黑暗中的那颗明星,照亮了每一个迎着它看的面庞,虽然食客们都没笑,但小时候的自己,总觉得能在所有即将接到水煎包的食客脸上,发现一丝被克制住的喜悦。
虽然当年的水煎包肉很少,葱很多,但仍然记得薄薄的脆皮和软软的热包子的美味口感,后来过了好多年,在不同城市吃过很多不同特色的生煎包,那些焦脆厚实的包子底儿、香浓劲道的汤馅,却再也没有给我带来同样的感觉。不难吃,但,也没那么好吃。
一锅飘着热气的水煎包,在这样的深夜里,变成了过往生活里的好时光,在回忆里也是香香的,多年前伴着蒸汽飘散的香气,若是回到今夜的梦中,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