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坡遍山黄
坡上坡下点高粱
好吃不过高粱酒
好耍不过少年郎。”
这是我那从不唱歌的祖父在唱歌。
我祖父居住的村庄叫青春里。我祖父不是个唱歌的人。他的面相就不是唱歌人的面相。唱歌的人话多,他不多。唱歌的人喜欢喝酒,他喜欢抿。唱歌的人情深意长,黄老师说他有杀气。
黄老师本名叫黄三。人们叫黄老师,叫出了名气,谁再叫他黄三,谁就是在侮辱他。就连他爹黄三百,后来也不能叫了。黄三百年迈,说:“黄三,我睡的屋子雨漏得厉害,你上房去扒一扒。”黄三没动静。
说:“黄老师,我睡的屋子漏得厉害,你上去扒一扒。”黄老师就找来梯子往房上爬。
“黄老师,你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黄老师就成了家。娶的是给人相面的王大仙女儿。
“黄老师,今天你妈要回来取生活费。”黄老师提一刀纸钱,就去了坟地。
“黄老师,我想喝碗羊肉汤,你明天带点回来。”
黄老师太爷爷那辈,青春里有一人气息奄奄,被半碗羊肉汤浇活过来。就此流传四方,留下了一个习俗。喝碗羊肉汤再去死。黄老师听黄三百说要喝羊肉汤,就知道他爹该死了。
黄老师是个农民,但他祖上贩过马。马在山区逐渐灭绝以后,牛在山区受用起来,祖业到他爹黄三百手里,就只剩一扇马厩。马棚变牛棚,黄三百马贩子变成牛贩子,长年结伴当地其他牛贩子,翻过秦岭,从陕西贩牛回青春里。黄老师十三岁那年,黄三百跟着牛贩子们赶着一群牛,刚出陕西地界,正面撞上来一群乱嚷嚷的兵,牛群被乱兵簇拥了去。牛贩子们十分愤怒,绾起袖子要找对方理论,对方也十分愤怒,开枪送牛上了西天。月余,黄三百垂头丧气地回到来,再也不提贩牛的事了。
黄三成人,黄三百自然要传下点东西。黄三百拿出皱巴巴几页《牛经》,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儿子,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在手。
黄三一夜之间成了相牛师。黄三瞧牛瞧得好,睁眼就能道出牛的性别、年龄、身高、体重、性格、血脉、健康状况。好到买和卖牛的,都不肯轻易找他。都做得像私盐贩子一样偷偷摸摸进行交易,期望跟自己做买卖的是个草包。只有交易双方谈判破裂,嘴仗有输有赢,胜负难分高下,这时候着急的一边才说,等着吧,我去把黄老师找来。另一边看起来也急,说,你快把他找来。黄老师来了。黄老师像扎了翅膀的鸟一样踱来,双手反剪身后,围着牛转动起来,不转了,再上前撬开牛嘴巴一觑,又一巴掌落在牛背脊,拿拿捏捏,心下就有了一二三四。黄老师觉得一言不发不像老师,于是说:
“上看一张皮,下看四只蹄;前看龙关(牛背)广,后看屁股齐”。
两边的人早就掏空了肚里那点文采,再听他说着玄妙,都不敢妄言。黄老师相的牛开的价,坐实了行情,很难再卖上更好的价。
黄先生相牛几十年,也有走眼的时候。黄先生家中,住着两头牛。买主嫌价格谈不拢,卖主就顺手卖给黄先生。黄先生得牛后,便饲养起来,打算膘肥体壮后盘出去,这一打算,就没了下文。原本有三头,另一头黄先生称其为太上老君的坐骑,以青牛之名,说服了我的祖父。我祖父信了,就拿它当太上老君的坐骑养了起来。
“太阳落坡四山黄
坡上坡下点高粱
好吃不过高粱酒
好耍不过少年郎”
这的确是我祖父在唱歌,歌声从他嘴里出来,没有悠扬的旋律,就像在敲打一件笨笃笃的农具。他这么唱,是在指挥青牛的间隙。青牛听得一头雾水,紧张地耸起耳朵。
这只牛很瘦。我祖母经常在人前数落她的牛,尤其是黄先生,她一次一次指着牛给黄先生看,她说你瞧瞧,这牛瘦成了篾条。你瞧瞧,这牛瘦成扁豆了。你瞧瞧,这牛瘦成柴壳了。你瞧瞧,这畜生一针都锥得过啦。
起初,黄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不瘦。
后来,红着脸说不瘦。
再后来,黑着脸不说话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祖母的嘴巴,再次见到黄先生,她依旧指着牛说,你瞧瞧吧,这牛…。
我祖母这么说着,从青春里四十八户说到剩下八户。从家家栽桑养蚕户户养牛犁田起,说到牛像马一样慢慢消失。把一个从春风得意的牛相师,说成了孤独的老牛倌。
青牛此刻戴着牛轭,拉着长长的犁藤,牛身前伏,牛腿后蹬,步伐懒长。我的祖父弓身伏在犁杖上,也两腿后蹬,步伐懒长。我祖父和他的牛来回行走在一面空地上,像行走在江汀上的纤夫,泥土排山倒海,湮没他的裤脚,在身后划出一道长波。
我祖母把葫芦瓢箍在胸前,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沟壑纵横的土地,使她走得东倒西歪,总叫人怀疑她会绊倒。葫芦瓢始终稳稳当当地箍在她胸前,她的右手始终像喂鸡一样,撒下一把又一把高粱种子。
再说说青春里的人吧。青春里的人有个谈不上坏的德性——唱着歌下地。他们耕犁、播种、薅草、收获总喜欢在歌声中进行。似乎不唱歌就不懂该如何施展种地本领了。他们一旦迈出家门,走上熟悉的庄稼地,不管之前是多么黯然神伤,也不放弃唱歌。
“唱起来呀唱起来
唱个刘备打草鞋
关羽挑起豆腐来
张飞杀猪把酒卖”
就是这样。歌声升起来,忧伤就不见了。甚至在月落参横的夜里,以乘凉之名,去豆丛中的孤男寡女,也会像蝼蛄鸣奏一样,在这个远离红尘的土地上“咿呀哎呀”地吟唱。
夏天过去,就是秋天,然后雨季到来。雨说不上大,也不小。山下的谷子,野上的玉麦、豆菽,都在雨淋中,弓腰胀腹起来。丰收前的这段日子,弥漫了动物们狂欢前的压抑,无数生灵的目光都飞去了天空,在雨中徘徊、期待。它们在等一个太阳。
在这天,多日没有出门的张龟寿,终于下定决心,用木炭在茅屋墙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梦想从这里开始。
夜晚,他走出了自己居住的泥土房子,走在雨中泥泞的小路上。小路一旁,是一座山,或一条水沟。另一旁,是长满庄稼的土地。黄豆在悄无声息地变黄,花生和棉花在掉叶子,雨打在玉麦叶子上,就像打在风干的牛皮上沙沙响。高粱勾着头,喝酒的人若看见它,这个夜晚一定充满了酒香。
雨有一阵没一阵下着,世界早已漆黑一片。在这样的黑夜里,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张龟寿突然想,如果这是人间,那他是人间最后一人;如果这不是人间,是什么,是地狱,那地狱唯一的一条鬼恐怕叫张龟寿。走着,想着。想完了,就在一块玉麦地外停下来。玉麦成熟了。
他决定了,今晚上他要当回贼。
张龟寿钻进玉米地那一刻,长久养成下地唱歌的习惯使他突然唱了起来:
“ 大雨天天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害怕…吴老二、张老九,拿起麻袋跟我走…。”
“逮…贼…哟。”
那些唱歌下地的人中有我的祖母。我祖母一身精短打扮,扛着锄头冲进庄稼地,在拔下第一株杂草或者锄口落下第一锄前,庄稼中总会突如其来像投进手雷一样炸出一团歌:
“高高山上哟
一树槐哟。”
我祖母的歌声落地,其他妇人的歌声起来。歌声在一片又一片庄稼里来来回回,在青春里的晨昏中此起彼伏地飞翔。像山泉流淌,如历历炊烟。那些庄稼,有的藏在树林下,有的挂在山壁,有的伏在小河河床。更多的是连缀在一起,像缝满补丁的毯子,斑斓得不像话。有时候布谷鸟也会唱歌,但这些呆子只会唱“布谷布谷,我是布谷。”更多的呆孩子在学这些呆子唱着“苞谷苞谷,火烧苞谷。”
还有洋槐树在花开时节也唱,洋槐只挑风和日丽的日子唱歌,所以开始的一段日子,我以为是太阳在唱歌。洋槐树的歌声细细密密,嘤嘤嗡嗡,整个身子都喜悦地颤动着。在那之后的某天,我的眼睛突发变得明亮,就发现了树上有蜜蜂。也就再没有见到洋槐唱歌。
我祖母每天起床,掌着油灯做早饭。当太阳出来时,她仍在做早饭,当青春里的山峦渗透牧歌,田野里铺满了农歌时,她还在做早饭。最后早饭在午饭隆重登场了。所以全村人都认为我家的午饭最早。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攀槐枝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唱这首歌的女人,是我祖父在七十年前逮住的一个贼。这个贼胆大包天,偷割我祖父山坡上的蓑草,边割边唱。我祖父在山脚的堂屋吃着午饭,把碗筷一丢,冲上山去,鞋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我祖父的突然出现,吓破了贼胆。那女人说:
“你别过来。”
“我是来捉你的。”我祖父诚恳地说。
“你再过来,我喊了。”
“你在老子的坡上,喊哪个。”
“你再过来,我就脱衣服了。”
“我不怕。”
“我脱了!”
“我不怕。”
…
现在,这个女人正把葫芦瓢箍在胸前,右手像喂鸡一样,撒下一把又一把高粱种子。
“咳咳…”歌声过后,山坡上传来老牛倌的声音。黄三人没毛病,他是咳给牛听的。他的牛听见主人咳声,就不敢逃跑了。
“狗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对我祖父说。
“你老狗日的下来。”我祖父对他说。
黄三半天没见下来,但他的声音像树叶一样飘了下来:
“王九,你请人帮我割块羊肉。我想喝碗羊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