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芙蓉泪

“孟婆，唐琬是你见过眼泪最多的了吧？”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忘了报恩的那位。”

谢必安一拍脑袋，“啊，对，还有她！”

孟婆轻抚三生石，三生石畔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原本，这里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孟婆的记忆］

这天，谢必安和范无救带来了一个小姑娘，二八年华。

谢、范二人一脸愠色，与往日不同。

小姑娘柔柔弱弱地上前，规规矩矩地向孟婆行了个礼。

“颦儿回来了。”孟婆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问道。

“是。”

“你的眼泪都用来报恩了，今儿你喝不成孟婆汤了。”

“颦儿知错了。”

“我不知道颦儿是不是有错，但颦儿，你犯下了大罪。”

“孟婆……”谢必安和范无救看向孟婆。

孟婆叹了一口气，

“今天的三生石给你看的却不是你的一生！”

我是三生石畔守护三生石的芙蓉花，和我一起守护三生石的还有绛珠仙草颦儿，在这里，我们看见过无数人的故事。

但，我们并不能体会他们的心情。

我们没有情感。

直到那一天，他来了。

他是误入地府的，但并没看出他害怕，他一屁股坐在了三生石旁，差点压到我。

“哎，好累。”

然后他回头看到了我们，

“小花小草，你好啊！”

我没给他好脸色，当然，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的脸色。

“我是从赤瑕宫来的，是那里的神瑛侍者。那里好无聊，我想要去人间看看，谁知道来到了你们这里。”

人间？他要去人间？我在心中鄙视着他，我看过那么多人类的故事，感觉人类很痛苦，去人间受那份苦，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小草啊，你不会说话吗？”

我实在是懒得理他，便开始小憩，反正等孟婆开会回来自会赶走他。

没一会儿，我突然感到一阵暖流，是……是水？等等，水？有人给我们浇水？

啊，是那个神瑛侍者！

三生石畔绛珠草和芙蓉花，逢水便会生长出一种叫情的东西，因此地府从不给我们浇水。

而今天，我……

等等，我的脸怎么感到有点烫，咦？颦儿也是。

孟婆很快感知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她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那神瑛侍者已经离开，而我与芙蓉已幻为人形。

颦儿跪在孟婆前面，说她想随神瑛侍者去人间。

“我是有办法让你们化回草身的。”

“孟婆，我们听了这么多人间故事，颦儿也想去人间走一遭，今日得神瑛侍者恩惠得以幻化人形，颦儿要去报恩。”

“颦儿，你疯了吗？”我上前拉扯颦儿，我哭了 ，我竟然哭了，原来悲伤是这种感觉。

“芙蓉，几千年了，难道你不想尝试人间的喜怒哀乐吗？”

我被颦儿问住了。

“颦儿，神瑛侍者到人间后便成了一介凡胎，自不会记得你，你也不会有这里的记忆，你又如何报恩？”

“他灌我以水，我愿还之以泪。”

“你可知代价是什么？”

“颦儿不怕！”

“罢了，你且去吧。”

“颦儿多谢孟婆成全！”

就这样，颦儿去了人间。

颦儿走后，我并没有回到草身，我守在三生石旁，奇怪的是，我不再嘲笑那些人类的情感，反而我感到孤独，我想念颦儿，甚至还想念……

终于，我也跪到了孟婆面前。

孟婆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想好了？”

“是。”

“颦儿以泪报恩，将来她回到这里，是喝不成孟婆汤的，她会带着她的记忆，在忘川河里，永世不得轮回。芙蓉，你呢？”

“一魂换一魂，一魄换一魄，芙蓉愿以魂魄，换人间数年。”

就这样，我终于成了人，孟婆怜我，没有拿走我在地府的记忆。

这一世，我也不再叫芙蓉，我的名字叫晴雯。

我长到十岁的时候，被赖大家买走，跟在了赖嬷嬷身边。没过多久，又被赖嬷嬷当作礼物送给了贾府上的老太太。从此时起，我便开始了最为精彩的人生。

荣国府很大，大到将大半条街都给占了。我在这里作丫鬟，我侍奉的是老太太的孙子，名唤贾宝玉。我认出了那块通灵宝玉，宝玉便是神瑛侍者的这一世。

我还找到了颦儿，这一世的颦儿，很美，她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名唤林黛玉。

这一世的他们，很是登对。

我看着他们，很是开心，我能做的，便是护他们周全。

宝玉房里的丫鬟，有二十几个，而我是大丫鬟，是丫鬟等级中最高的，要做的事也就不是什么粗重的事情，凡事都有下面的丫鬟去做。有时候我会做做针线，有时候陪着宝玉说说话，日子倒也快活。我在我们住的怡红院内养了一盆芙蓉花，看着它，仿佛看着我自己。

我与颦儿交往不多，这一世的颦儿弱不禁风，平日里除了读书习字，便是落泪了。以泪报恩，她果然如此呢。巧的是，这一世，宝玉给颦儿取了个名字，颦颦，看来，这一切，也是注定的。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快乐地过下去，我会一直留在宝玉和颦儿身边，我能看到他们百年好合，然而终是没有遂我的愿。

我在贾府的日子，渐渐发生了改变，老太太原本很喜欢我，我始终认为她会为我撑腰，其实我是很想做好每一件事的，我份内的事情我总是尽心尽力，遇到不满意的我便直言不讳，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况且那些小丫鬟和老嬷嬷都是有错的，可我这样做暗中得罪了不少冤家。

好在宝玉待我极好，他从不把我当下人。还记得那一年的端阳节，宝玉因为金钏投井和误踹了袭人的事情，心里郁闷，而我又不小心折断了一把扇子，宝玉见状便责怪我，我心中好生委屈。偏生这时袭人还过来添油助火，说什么“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我们”？她把自己和宝玉放在了一起，我承认我有些吃味。我平时就看不惯她那副拿自己当作主母的样子，她也不过和我一样啊，都是大丫鬟。我开始了反击，事情闹得很大。好在颦儿过来调侃了几句，缓和了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但我还是很气，不过最后宝玉过来找我和解，还拿扇子让我撕，我也便撕了个开心。

我与宝玉虽这样打闹嬉戏，但并未有半分僭越，宝玉也曾有其他暗示，但我都挡了过去，我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我不能那样做。

没过多久，我生病了，宝玉怕人嫌我，便偷偷请大夫为我治病，他忙里忙外地熬药，他的身影在我的泪光里模糊一片。可他真笨，竟然把老太太赏给他的孔雀裘烧了个洞，这可是个稀罕物，他第二日又要用，别的丫头都不敢缝补，我便拼了命花了一夜的功夫帮他补好了。这也加重了我的病情。

翌日，我被王夫人叫了去，我以为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没想到我受了那样的羞辱。她骂我轻狂放荡，要赶走我，我感到天昏地转，我自来到人间，清清白白，哪怕爱慕宝玉，也守着分寸和界限，为何被如此污蔑？

我就这样被赶走了，我的病也越发沉重。

宝玉来看我，倒了杯水给我，我知道，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能给他的也只有我的衣服和指甲，算是给他一点念想。

想必，那怡红院的芙蓉花也要谢了吧。

“芙蓉，她……”颦儿含泪问道。

“这三界之中，再无芙蓉。”孟婆端来了一碗汤，“这是芙蓉留给你的，芙蓉用自己的眼泪为你做的，而她却魂飞魄散了。”

“终是我害了芙蓉。”

“能去人世走一遭，芙蓉说她很开心。”

颦儿圆了芙蓉的愿望，得以往生，无烦无恼。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

待神瑛侍者回到赤瑕宫，一切都归于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