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云:“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孟子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民生于三,事之如一,故师道与君亲并重。然师不易为,而蒙师尤不易为,必自审我之学问,果然文理通顺否?我之为人,果然行止端方否?我之训蒙,果能终一年局,不至半途而废否?未受人托之时,通盘打算,信得过心,立定主意,方可以言训蒙。不然,医卜星相皆可谋生,商贾农工皆可致富。试观一乡一邑之中,贫苦出身而累金数万,子贵孙荣者,所在皆有。独训蒙糊口,往往贫困终身,子孙零落,其故何也?皆误人子弟之报也。
然则蒙师竟不可为乎?曰:可为,而不可妄为。凡人以诗书为业者,达而在上则为官,穷而在下则为师。果有可以自信,布衣亦可为师。后世训蒙之事,人皆视为寻常,而不知用心。果真即是成己成人,参天赞地之道。盖天地能生人,而不能教人。人即聪明绝世,未有不由师授而便能识字者。
先儒谓:每日教蒙童数个字,施乞丐一文钱,不得谓非立达中事。诚要论也。况大富大贵中人,往往出于贫贱。果然师有培植之恩,自必铭诸肺腑,终身不忘其成人;而荣登科甲者,固必饮水溯源,格外图报;即读书无成,而略明道理,皆可立身成家,皆不忘师背本。故为童子师,而能尽心尽力以教人之子弟者,种德最深,阴功最大。如是而本身不发,子孙不昌,岂是天理?但恐身为饥驱,不自酌量,希图区区之馆金而开馆训蒙,乡愚无知,以为某某可教子弟认字也,某某可教子弟读经也,不妨奉之为师矣;而为师者亦曰:我能教子弟认字也,我能教子弟读经也,可以无愧于师矣。夫果能教子弟认字,果能教子弟读经,是亦可以为师。乃有略识几个字,而字中之意义未明矣;略读几年书,而书中之理趣未知矣。鱼目混珠,吹竽滥食,公然自命为师。师哉!师哉!误天下苍生者,即此师也。
然学问虽浅,而能耐烦耐坐以教人之子弟,情犹可恕。乃学生初来,非不欣欣课训,未几而怠心生矣,未几而野心起矣,或以家事耽阁,或以他事耽阁,甚或街市朋饮,习以为常。几不知我为训蒙之人,几不知人有子弟从学于我;又或徒教诵读,不讲实行,以致子弟读书,仍与不读书时相同。有肝无心,不知防范,以致子弟读书。还比不读书时更坏。误人子弟如此,而谓天地鬼神有不严加谴责者乎!
凡人到成人以后,回忆幼时所从之师,于某处得益,某处受害,无不一一记在胸中。即读书未成而改业他途者,皆能言之详悉。以予所闻,大率言师之误我者多,而言师之益我者少。使人感激便是德,使人怨恨便是过,而谓蒙师可妄为乎?古人云,养子弟如养芝兰,贤师与贤父其功相等。而栽培护惜非一日之功,非身体力行、明白义理者,不能以爱子之心爱其徒。所得之利无几,所造之罪无穷。故曰:师不易为,而蒙师尤不易为也。
《元史﹒许衡传》:“幼有异质,七岁入学授章句。问其师曰:“读书何为?”师曰:“取科第耳。”曰:“如斯而已乎?”师大奇之。每授书,又能问其旨义。久之,师谓其父母曰:“儿颖悟不凡,他日必有大过人者,吾非其师也。”遂辞去。父母强之不能止,如是者凡三师。何义轩曰:“许衡之聪慧,固足多矣。而此三师,能知其为不凡之器,又自知学识浅陋,不足以为童子师,遂毅然辞馆,其德行尤可嘉。”若遇后世徒教章句,徒哄修金之师,任你童子如何聪明,如何问难,我总付之茫然,止怕东家不请,其肯辞馆乎?古之人,诚不可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