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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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一天本来和平时差不多,太阳和前一天一样准时出来了。初夏,外面到处水汪汪的绿茵茵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我弟弟家仁出事了。

吃过晚饭,我去他家想找他俩商量点事,我早上跟他提过的。他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声音,我推开一扇走了进去,他家电视在客厅,声音开得很大,屋顶上的灯罩黑乎乎的,灯光暗淡。弟媳妇西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子上饭菜还没有收拾,一个碗里几片腊肉,上面油都凝住了,另外一个碗里几片菜叶子,有点干,还有一副用过的碗筷随意放着,碗里有几粒米饭和菜汁。

西平只扫了我一眼,淡淡地喊了一声:“老大,吃过了吗?”

我站在桌子边,眼睛四处看着,房间里没有亮灯,厨房里也没有,屋里只有她和电视,电视是她的,她是电视的。电视后面是一堵墙,墙上是一片假的花园。

家里没有弟弟的声音和影子,看样子他还没有回来吃晚饭。

“嗯,西平,家仁呢?”

“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她眼睛还在电视上。

“那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午饭的时候?”

“没有看见。”她迟疑了一下说。

“他回家吃午饭了吗?”

“不知道。”她看着电视,脸上有了笑意,电视上一对男女正抱在一起。

这个婆娘!我压住心里的火气,这也是婆娘!

我有点生气,瞪了她一眼,她没有感觉,仍然在看电视,这哪里像个过日子的婆娘!只顾着自己一张嘴,老公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又看了她一眼,她胖乎乎的脸上闪着光,眼睛里也有光。真奇怪,平时她大身板人蔫蔫的,没有什么神采,这时候倒是有点像个女人了。

问不出什么,我到村里转转,现在在家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几处灯火,喊了几声,只有一点回声,没有人答应,声音消失在村子上空,有几家的狗汪汪叫了几声。

巷子边一扇门开了,堂兄家和伸头看着我说:“我上午看见他在山坡地薅草。”

地里薅草,这么晚不会不回来,一天不回来,西平都不去看看?

说起他们俩也是冤家。刚结婚那阵西平还挺水灵的,家仁就打老婆,三天两头地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劝不住拉不住,他岳父上门都没有搞定,打得家里不得安生,不像个过日子的。

为啥事,我是后来才知道,就因为西平以前有过男人打过胎,有人认识那个男人,长得不错在镇上上班,家仁咽不下这口气。老打她,我弟弟是有点不好,可是西平有错在先,对家仁也没有好心肠。

这几年儿子大了两个人不打架了,冷冷淡淡地过着两个人的日子,那西平我们问她什么都要理不理的,也不像个家人。说身上不舒服,好手好脚的能吃能睡的,哪里有病。谁年轻都打过架,现在都不打了,这一把年纪了,两个人该好好过日子,那西平就不。

这搁哪个男人,不得狠狠再揍一顿。

家仁去哪里了,又没有吵架,况且他从来没有闹着出走的,早上那样子也不像。

早上我遇见他的,他穿着一件发皱的白色长袖衬衫,里面有件汗衫,穿着蓝裤子黑胶鞋,扛着锄头。他衣服像十年前的,有点不合身,这样子像个光棍汉,死了老婆的光棍汉。

我说晚上去找他有点事情,他笑着答应了。

我心里有点嘀咕,回家和老婆燕子一说,她叫起来:“他还能去哪里?这么晚了,我们去地里看看。”

燕子比西平好多了,至少,对我兄弟姐妹像个嫂子样子,该关心的时候会去关心。西平的父母不在了,除了她儿子,心眼里大概没有人。

我们经过西平的门口,她还坐在沙发上,门是我刚才推开的那个样子。

燕子站在她门口台阶上叫她:“西平,家仁在家吗?”

“谁知道他去哪里了?一天都没有见影子了。”

好意思说呢!一天都没有见影子也不问!

“不出去找找家仁吗?怎么这么晚没有回来吃饭?”

“他一个大活人,还要人找才回来。”西平嘀咕着,手拿着遥控器站起来,遥控器对着电视,迟迟没有动,我站在外面,听着电视里女人娇滴滴的,男人好听的声音哄着,然后亲着。

广告了,屋里光闪了一下,声音没有了,她走到门口,换鞋。

天上有几颗昏暗的星星,远处人家的灯火闪着微弱的光,田野和小山在昏暗的天地间,昏昏欲睡的。

我在前面走,燕子在我后面走,窸窸窣窣的,田地里虫子唧唧叫着,草叶子扫着脚脖子凉凉的。

这时候还在地里做什么事情?我想不透,总得去看看,然后再往别的地方想。

坡地里没有人影,我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我走近看看,是一片棉花地,棉花还不高,叶子都伸展着。

从坡地这头看过去,我突然觉得头皮发紧,虽然有些黑,还是看得见前方有个影子卧在地上,有大块的白色。

燕子声音颤抖着:“家仁兄弟!”

我从地垄里跑过去,真的是家仁!白衬衫,是他早上的衣服,他趴在棉花地里,锄头在一旁,我喊着他弯腰伸手去扶他。

他僵硬冰凉,彻骨的冰凉,死了。

燕子哭了,哭家仁是可怜的兄弟。我大吼一声:“快回去找人把他弄回去!”

燕子拿手擦脸回头就走,差点和后面的西平撞了。西平后退几步,在路边站住了。

燕子一路跑着,我隐隐听见她喊:“来人啊!”

西平站在坡地边,木桩一样,没有一点声响也不动。我蹲在坡地里,伤心地流着泪,我的膝前躺着我的兄弟,比我还小的弟弟,她的丈夫,死了。

四周除了虫子没有声音,风吹着凉飕飕的,家仁死了,再也不会打她了。

西平,你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2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西平已经在厨房煮稀饭了,锅里咕噜咕噜的,挺快活的声音。我挑水刷牙洗脸进进出出,她没有看我一眼,和平时一样,她不看我。

她的脸没有笑意,也没有生气,天天那个样子,我听侄子背后说那是扑克脸。但是她帮我煮饭洗衣,她也出去玩玩,看看电视,除了需要一起干农活,她一般不和我一起。

外面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很好。吃了早饭,我找了个旧衣穿上,西平看了我一眼就垂下眼皮,我扛着锄头一边走一边拽着衣服下摆,出门就遇见了老大。

老大看着我,大概嫌我衣服有些皱巴巴的,他经常说我像个没有老婆的人,庄稼人去田地里哪里要搞得天天像出门走亲戚一样。

老大说:“家仁,晚上我去你家找你有点事情。”我猜是大侄子要在城里买房结婚需要钱,这事好说。老大要上门,意思要当着西平的面,也问她一声,有必要吗?这点事肯定是我说了算的。

“西平呢?你该把她带着一起。”哥哥瞥了我一眼。

哥哥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我都不打她了,她还是不怎么理我。年轻的时候,我脾气坏,出手重了些,实在是气,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反正就是生气就想动手,她哭她闹,我就再打,人家老婆打几次就服帖了,她还是那样闹。

也不能怪我,那时候男人都打老婆,况且我打她是有理由的。

我们是人家介绍的,她个头挺高,倒显得我不高了,脸盘和眼睛都不错,要滴水的样子。我觉得我高攀了,因为我家里条件比不上她家。

快结婚的时候,我听说了她的故事,我气得恨不得撞墙,难怪她会看得上我。

她有个相好的。那个男人是她村里的,在镇上有工作,我跟着去看了,跟现在电视里小白脸一样斯斯文文的,我一拳就能打倒他,可是我不敢,他父亲是个干部。

我不如那个男人,我认了,可是心里很难过,常常有小猫抓心的感觉。

她嫁过来了,看着她的脸和眼睛,我眼前常常闪着那个男人的脸,都挺好看的。我就常常生气,被别人啃过的脸和眼睛,我生气,她生气,我就打。

闹厉害了,家里人出面劝,没有用,我更生气了,后来岳父来了,黑黑的脸比雷雨前的天还可怕,他两眼冒火,狠狠骂了我,转身我就还给她了。

那些年,怎么打,她都没有求饶过,也没有认过错。起先她哭,可能有祈求的成分,后来打,她就是冷眼看着我,我更生气。

生了儿子之后,我们消停了一下,后来孩子常常生病哭叫,我们又闹上了,直到有一天,儿子粗着嗓子说:“你们有完没完!”

我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住了手。后来,儿子出去打工了,我想,我也不打她了,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她还是不大搭理我。

我觉得慢慢地我们会好的,我都不打她了,也不恨他了,以前的终于过去了,我们也渐渐老了,该好好过日子了。

我去棉花地里锄草,坡地里风从上面吹下来,棉花嫩绿的叶子在风里翻飞着,像一个个手掌在招着手。土地棉花杂草在阳光下都发着香味,淡淡的,挺好闻的。

不远处,堂兄家和夫妻也在地里,两个人一人一垄地,说说笑笑锄着草,一起坐在地头喝水,还喊我过去。

“家仁,来喝口水!”

我放下锄头,走过去,在草地上坐下来,有草尖穿透衣服刺着腿,痒痒的。我接了家和的烟,吸了一支烟,喝了几口水。他们也问西平在家干什么,说真的,我也不清楚她在家做什么,孩子不在家又没有老人,家里还有什么事情。

他们安慰我,以后慢慢就好了,老了就好了,谁年轻的时候不打架呢,老了都是伴了。

“她身体不大好吧?”堂嫂问。

她这几年长胖了,能吃能睡看着好好的,不像有病的样子。

“有人虚胖,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不是说她有精神病,看着她经常提不起劲。你带她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心里想她不过是恨着我懒得理我。

他们起身干活了,我嘴里嚼着一根草也起身,觉得胸口疼了一下,我吐出了草看着我的棉花站了一会,好了。

快中午的时候,家和他们俩又一起回去烧饭了,一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真是的,我笑,他们也笑,棉花的叶子也笑着的样子。

我和她好像没有这样说说笑笑过,也许有过,不记得了。

太阳在头顶上,但是,地里并不热,土地是凉快的,风也是凉快的,我要再做一会儿,不知道西平会不会来喊我吃饭。

她来喊我回去,我为自己的想法笑了。转念一想,我都几年不打她了,她还恨着我,女人真是奇怪。那个男人让她受了苦,甩了她和别人结了婚,那个女人还不如她好看,她不恨他,却恨着我。

她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才是靠得住的。老了我们会互相依靠,就是儿子也不一定靠得住。

突然觉得胸口很疼,我扶着锄头站着,那些棉花叶子还在翻飞着,像人在招手。

要是哪一天她在地头对我招手,我也愿意和她一起走着回家,老了,家里只剩我们俩了,儿子很少回家,我们应该做个伴。大侄子在外要买房,儿子以后也不会回家吧。

刚结婚那阵,虽然打架,她还是对我很好的,对我笑,也啃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慢慢变冷了,身体也硬了。

我胸口太疼了,整个人硬了,不能动,我看着阳光也变了色,变成了红色,模糊了。

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坐在我的床头,羞涩地低着头,浑身冒着淡淡的香气,像鲜草香味,一抬眼,眼睛要滴水一样,脸也是,红红的,嫩嫩的,不掐也会滴水。我不打她了,好好过日子。

她朝我一笑,我丢了锄头走了过去,一股草香味深深地进入了我的肺里。

3

家仁兄弟走了,好好的一天毁了。

我拼命往回跑,路模模糊糊的,那些草磕磕绊绊的,耳边风呼呼地响着,心砰砰地跳着。

我泪流满面,家仁兄弟死了,他趴在地里死了,要不是我们去找,都不知道他已经走了。

“来人啊!家仁兄弟死了家仁兄弟死了!”我站在村头喊,村子里狗叫着,有人开门,有人走过来。

“燕子,这是怎么了?”

我擦着脸,抽抽搭搭地说:“家仁,家仁死在坡地里。”

“这是几时的事情,早上还好好的,我们还打招呼呢!”

“刚才我家的家祥到处找他找不到,我们去地里发现他的,已经死了,不知道白天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上午还一块喝水抽烟的,那时候他还好好的,下午我们没有去。”堂兄家和说。

堂兄说他去找板车,有人去找鞭炮纸钱,大多数人和我一起往坡地赶,一路上,他们说着家仁的以前,说家仁年纪不大身体好人也挺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有人叹气,说人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名堂就过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就走了。不过,这样走也挺好的,没有床债,不带累人,自己也没有受苦,是福气。

就是年纪还轻,还可以过几年好日子的。

有人问西平在哪里。

我说:“她在那里呢,吓傻了都不晓得哭了。”

“是啊是啊,那么年轻,谁受得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西平还站在地头,家祥蹲在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堂兄家和赶来了,他在地头烧了纸放了鞭炮,我们跪了磕了头,把家仁搬到车上拉了回来,西平在我身边默默走着,没有一点声音,她吓坏了,都不会哭了,我想。

她丈夫突然死了,她一定很伤心。虽然年轻的时候疙疙瘩瘩的,那都过去的事情了。

家仁在外面死的,不能进家门的。板车停在门口,我拿了一个凳子,西平就坐那里,看着家仁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上蒙着白布,她好像在等着他把布拿掉坐起来。

家和家祥几个人找来几根木头,削尖了一头,然后钉在西平门口。一下下的打击声,撞在人心里,真的很难过,他早上还说笑的。

四个柱子,用编织材料蒙了顶,成了一个棚子。

里面搭了木板,我让西平找一套好衣服来,堂嫂烧了热水,我们帮着西平把家仁擦洗了换了衣服在里面停了灵,点上长明灯。西平,现在是寡妇,晚上要守灵。

本家和附近的亲戚陆陆续续来了,拖着长调哭着家仁兄弟,问他怎么舍得丢了老婆孩子一个人走了,人家一哭我就掉眼泪。西平只是坐在家仁旁边,别人来了行礼,没有哭甚至没有眼泪。

大家都叹着气说她太可怜了,吓坏了。

我两口子一直忙着,帮着接待客人,夜深了,我也在西平旁边坐下来,我发现西平还是一点眼泪都没有。

“西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难过就哭出来,别憋坏了。”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吓坏了。西平,眼神是定的,没有伤心和慌乱,她根本就没有吓着,她比我还平静。她的意思她哭不出来,好像我的眼泪是假的。在她那里,这和平时大概没有什么不一样,家仁在不在都这个样子,对于她都一样,反正她早已经不挨打了。

要是早晨她挨打了,说不定现在很开心呢,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这女人心真狠,我以前就觉得她心跟人家不一样。

她这个样子,好像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她早就是个寡妇一样。

以前我挺同情她的,不少小夫妻都打架,没有谁结婚几天就打架的,无休无止的,为那个过去的破事没完没了。

不过,一个姑娘家不应该有那样的破事的。这几年孩子大了,家仁也听人劝了,不打她了,她还是一副死鱼眼的样子,就是一副不想好的样子。

就是平时,大家解劝,拉架,她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像谁都打了她欠了她的。有时候,我看着也是生气,油盐不进,觉得也该打一打的,怎么就打不好呢。

她说浑身都是病,我看是懒出病了,天天白天都还要睡一觉,事情也不大问,以后看她还病不病。

几个主事的人到我家里来商量事情,准备家仁的后事。接送亲戚,买东西,收礼,还有丧葬过程,看墓地,人员都安排好了,等着找人看时辰,还有等家仁的儿子回家。

好像没有西平什么事儿了,他们把她以后的墓地都想好了留在家仁旁边。她只需安安静静地坐那里,流一点眼泪就行了,让大家看见她是个悲伤的寡妇就行了。

“那西平,心是冷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人说。

我没有做声,要是她早点去找家仁吃饭,要是她和家仁一起出去做活,家仁就不会出事!家祥大概太难过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差不多是这个女人害死了他弟弟。家仁年轻身体好,怎么好好的就死了?不是平时她磨的吗?她让他过过好日子吗?

等不到明天,大家都会明白,西平是怎样的一个人,心多么狠。

“家仁那么年轻,辛辛苦苦做了一生,讨这样的一个老婆,受了多少气,也没有过几年舒心日子,这个女人……”大家肯定要在背后戳她。

夜里,我很困了,赶回去睡一下,明天还有许多事情呢。

西平是寡妇了,我们要办的事情就是这个,好像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也要睡去了,只剩家祥带着人在那里守夜。

夜,没有什么声音,没有哭声,只有水鸟的叫声,凄凄惨惨的。西平起身回家睡觉的时候,脸上不比她关电视的时候难过。

家仁都不打她了,这几年待她很好了,她为什么还这个样子,家仁真可怜。

家仁躺在外面,她回屋睡觉去了,看着吧,她以后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4

本来,那一天阳光灿烂,毫无征兆地,他走了。

我们像平时一样起床,我做饭,他吃了饭胡乱找来旧衣服穿了出门干活去了。那以前的衣服不大合身还皱巴巴的,他拽拽衣服看看我,他不问我也不说,我们差不多一直这样。

他出去了,我就收拾了锅和碗。外面阳光正好,我洗好衣服去菜园摘菜。回家开着电视打扫卫生,择菜洗菜,烧午饭。

迟迟不见他回来,我就自己先吃了饭午睡去了,不睡,下午我会头疼。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关系,还是年轻受气太多,我这几年浑身不得劲,吃不香睡不饱,整个人也虚胖了。

起来之后,我也没有看他吃了没有,就直接收拾了,感觉他没有回来。下午去菜园松土浇水,煮了晚饭我就看电视,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来,我就吃了。

他老大来了,不高兴的样子,到处看看,问了几句就出去了,然后又来拉我出去找他。

我站起来,想一想也觉得不对劲,他一般还是按时回来吃饭的,不过,回不回来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得和他们出去看看,不然,明天就会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外面黑黑的,我深一脚浅一脚,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有点微微的光,风倒是凉凉的挺舒适的。

他们直接往坡上棉花地走,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我看着黑乎乎的小山,高高低低的庄稼,有点起鸡皮疙瘩。

嫂子突然声音颤抖地喊:“家仁兄弟!”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然后听见家祥一声吼,我知道坏了。

嫂子突然转身,我俩差点撞在一起。我退到地头,嫂子抹着眼泪跑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老大蹲在那里,他面前是一团白影。

我整个人突然像被掏空了:他走了,就这样走了……

以前,自己想过怎样去死,也想过他死,好久不想这个问题了,他倒这样轻轻易易走了。毕竟是儿子的爸爸,我还是希望他活着,健康地活着。

我是有些难过,他还年轻,还能做不少事情,儿子是需要他的。

我头昏脑胀,机械地看着他们烧纸钱把家仁搬回家。老大带着大家把家仁安置好了,我坐在旁边,看着他穿戴整齐躺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注视过他。

沾亲带故的人都拉着腔调像唱歌一样哭着,我不相信都有眼泪。他们也看着我劝着我,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这样走得没有痛苦没有负担不是坏事,人生死有命,叫我想开些。

我想开了,我们是夫妻,更是冤家。结了婚就不能分开,绑一起二十年了,死亡把我们分开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更多的人大概是想看我怎么哭,假惺惺地坐我旁边说着劝慰的话。就像以前我们打架时候,许多人是来看热闹看笑话的,没有什么人真心为着别人的。

他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进那个屋子了。要是知道这样,我会不会对他好些,不知道,因为他对我没有好过。

我的过去,深深刺激着他,一想起来,他眼里就有怒火,跳起来打我。

我是错了,我以前的那个他,他家人不同意我们俩,他很快就有人了。那个人还不如我,他们结婚了,所以我爸爸托人物色了家仁,家穷些,人好就行。

他长得还好,谁知道脾气那样坏,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了我以前的事情,下狠劲折磨我。

三朝回门的那个晚上,我满心欢喜想着和他好好过日子,就因为倒水打碎新茶杯,跟我瞪眼然后动手。

这以后就三天两头打,我还以为他有病,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婚前的事情,那个永远的错。

我回家哭着说想离婚。父亲黑着脸说:“还不够丢人现眼吗?离婚!离婚了你能去哪里?这个家你是不能回的!”爸爸去把他狠狠骂了一顿,爸爸一走,他更狠了。

日子久了,孩子有了,也渐渐淡忘了以前,他还是动不动就打,我浑身的皮肤都变过颜色,一辈子很长,我受不了。

妈妈说我有错说不响嘴得忍着,别让人再看笑话。就是家里兄弟媳妇也说风话,说我哭哭啼啼的把家里风水都搞坏了。

我不哭了。

他家人也瞧不上我,我知道。闹着他们烦也嫌丢人,但是也劝着,说以后会慢慢好的。太久了,要是想死,也死过了,我就当我们都死过了,为着孩子再活一回。

后来他不打我了,我不用每天那样紧张,这才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有病,经常到处疼,心慌气短的,头也很重,有时候很难受。这么多年,打的气的,都攒一起了。

我知道没有人相信,看他们眼神就知道了,他不打我了算是对我好,我应该感恩戴德地好好过日子,我也没闹,只是身上常常难过,他们不信。

我以为我会随时死掉,没有想到他会先走。

夜深了,就剩几个本家的人在那里商量后事安排。嫂子过来了,轻轻抚着我的胳膊,叫我不要伤心,要哭出来,别憋坏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泪痕还很清晰。哭出来?在他面前我哭过很多次,哭得声嘶力竭的,他都站那里恶狠狠地看着,后来我就不哭了,哭没有用。

今天他安静地躺着,我安静地看着他。我知道这几年他在等着,等着我,等着我跟他说话,跟他一起。

他不知道我等过他,我叹口气。

嫂子的眼神变了,好像突然发现了我是精神病一样,有嫌弃有恐惧。

是的,我对他好一点也许他不会死。是的,我应该做个悲伤的寡妇样子。我有点悲伤,不是因为我成了寡妇,我好像早就是寡妇了,他早就是鳏夫了。我为他悲伤,他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因为我。

家和来说,叫我去睡一会,明天一早亲戚们都要来,我还得在这里守着,然后和儿子一起把他送到永久的地方,他们准备在那里给我预留个位子,这样我们永远捆在一起了。好像多恩爱一样。

我无所谓。

我要去睡觉了,我又看见嫂子的目光,震惊的悲哀的。我不管了,以前,谁来管过我的死活,我知道他们明天会在背后指指戳戳。我太困了,去睡吧,醒不醒来都无所谓。

不管怎么说,他走了,我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倒在床上一刹那,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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