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沙,嘉桐街并不起眼。
它与湖南省肿瘤医院只有一墙之隔,它又被人们称为「癌症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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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不到6米,长不过500米的街道,常年流动着从全省乃至全国各地前来治病的患者及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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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过去,它似乎与寻常闹市无异。
人群来来往往,旅馆、餐馆、蔬果摊鳞次栉比。
可一旦深入其中,你很快会察觉到它的不同。
售卖假发和义乳的商店,掺杂在烟火气十足的店铺中,分外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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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店家讨价还价的顾客,不少步履蹒跚,身上插着输液管,手里拎着澄黄色的尿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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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人们聊癌症就跟聊感冒一样寻常。
种种悲欢离合数十年如一日地轮番上演,渐渐凝聚成「癌症街」的生命记忆。
11点左右,烹炒的油烟升腾而起。
嘉桐街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烟油大多来自小餐馆的特色项目——给那些想自己做饭的病人家属提供烹饪锅灶、铲勺和油盐酱醋。
自己买好菜,连洗带炒,半小时只需3元,比下馆子划算。
一个中年女人认真地守在炉火前,嘶嘶冒气的高压锅里正炖着萝卜排骨汤。
这是她为19岁的儿子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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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念大一,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却不幸患上骨癌。
他的大腿骨即将被拆掉,替换成人工骨头,一根8万起。
十来分钟过去,女人拎锅揭盖,夹起一块萝卜送进嘴里。
「炖得好烂!」她禁不住感叹。
用饭盒来装的时候,才发现食材太多了,盖都盖不上。
她用力压了压,自己却舍不得再吃一口。
老板娘帮她套好袋子,回身感叹:
「这里有贤妻良母,孝子孝女,五好老公!」
啊英便利店,看着平平无奇,但病友们都爱往那跑。
48岁的老板娘刘长英,也是癌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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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她被查出乳腺癌和宫颈癌。
做化疗,疼得死去活来。
吐出来的水是绿色,汗珠有指头那么大。
一年后,老公提出离婚。
她整个人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领离婚证那天,她记得自己是光着头去的民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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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魔拆散了她的婚姻,却带来了意外的友情。
在医院一个人做化疗,中午病友主动给她带饭;
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默默在她枕头底下放了500块钱……
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帮她熬过了最绝望的时期。
病情稳定后,她留在嘉桐街,开了这家便利店。
店里东西卖得便宜,只够维持基本生活。
但刘长英并不介意。
她开店的目的,就是想把曾经收到的善意传递给更多身在暗处的病友。
她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抗癌经验,病友们也喜欢坐在她店门口。
冬天烤火,夏天乘凉。
考虑到病人需要找点消遣娱乐转移注意力,刘长英又买了张麻将桌过来。
现如今,啊英便利店已经是「解忧杂货铺」一样的存在。
既售卖油盐酱醋,也提供热腾腾的「希望」。
年过花甲,龚四妹依然有强烈的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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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这么多种疾病会同时光顾她一个人。
糖尿病,心脏病,胃糜烂,脑动脉硬化,加上新确诊的宫颈癌中晚期和阴道癌……
家里亲戚都劝龚四妹放弃治疗。
与其人财两空,倒不如把钱拿来纵情享受。
但龚四妹还想努力一把。
她不依不饶地住到嘉桐街,想着就算花了钱到最后没治好,也不会有遗憾。
夜间,她频繁失眠。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醒来用手电照照手表看时间。
早晨6点多,天刚泛起鱼肚白,龚四妹就爬起来洗漱,给自己煮面吃。
注射胰岛素控制血糖,已经成为每天的例行公事。
久病成医,她的注射手法颇为娴熟。
怕自己记性不好,龚四妹每天都会把当天要做的事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
谈到康复,她信心挺足。
因为年轻时有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说她能活到80岁。
谭依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得癌。
她身体一向很好,几乎从没打针吃药过。
和同事在车间通宵打牌,第二天还能接着上班。
刚发现白带异常的时候,她没放在心上。
三个月后,儿子陪她去医院检查。查出宫颈癌,还是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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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岁的谭依莲有点恍神,她想回去上班,假装一切都未发生。
结果儿子一通骂,当晚就把她送到长沙,准备接受治疗。
住在嘉桐街,最吸引她的自然是棋牌室。
有一回她在麻将桌旁度过了五天,赢了将近一千块钱。
来陪护的姐姐谭元在旁边静静观战。
她不识字,连整条嘉桐街都没走完过,也不敢独自去其他地方吃饭。怕自己丢了。
几天后,谭依莲住进医院病房。
在手术台上,她拜托医生:
「我不怕,你好好治我,把癌细胞刮干净,我三十多岁就没了老公,我不想治,我两个儿子要我治,治病的钱都是借来的,你好好治我,我就不怕。」
她的声音微弱如蚊蝇,态度却异常坚定。
可这坚定没有撑过3天。
手术后的伤口疼痛,加上输液用的「高危」药水,她被折磨得整夜合不上眼。
进食也变得异常艰难,稍微喝点汤都会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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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躺在床上不断干呕,粘稠的药水从胃里倒灌出来,吐得衣服上到处都是。
手背上插着针管,姐姐帮她脱掉半边衣服,另一半只能挂在手臂上,褪不下来。
有好几次难受到极致,她都不愿治了。
可疼痛略微有缓解,她又忍不住设想出院后的情形。
不想再回广东打工了,大孙子已经6个月大了,小媳妇也已经怀孕3个月……
想着想着,眼泪缓缓流淌下来。她把手背搁在额头上,挡住眼睛。
「治好了以后,就带孙子。」
啊英便利店的对面,有间假发店。
老板娘春莲姐,谈到刚被确诊为乳腺癌时的心情,声音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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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她觉得老天爷给她判了死刑,没救了。不如破罐破摔。
后来架不住儿子和媳妇百般劝说,勉强答应接受化疗。
到了省肿瘤医院,看到很多情况比她更糟的人都没放弃,春莲姐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不就是癌症吗?我也试试吧」。她的斗志被激发起来。
抗癌过程中,她大大小小经历了近十次化疗和两次手术。
一般的病人都茶饭不思,但春莲姐执拗,家人炖的补品全都照喝不误。
凭着这股蛮劲,春莲姐康复得不错。但她不愿再回老家。
村里人对癌症有很大误解,觉得会传染。得过这个病,有些人连话都不敢和你说。
「但这里就不一样了。」春莲姐语气又轻快起来。「一样的病人,说话不会那么计较,也不会瞧不起人。」
如今她守着嘉桐街这个假发店,每当看到愁眉不展的病人进来,她都忍不住开导对方,有时候还向客人展示自己手术遗留的伤疤。
「你看我,我也是这样的,但不是都挺过来了嘛。」
嘉桐街上,除了餐馆,最多的就是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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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价格都差不多,每晚40到50元,好几年过去也没涨价。
这里像家和医院之间的一个中转站。患者短则几天,长则一两个月后便会离开。
房间空下来,马上又被新的租客填满。
他们通常会选择价格相对便宜,不带厨房的房间,在走廊的临时灶台做饭。
一家旅店的老板把自己的冰箱腾出来,给大家储存药品,为避免药品混淆,每盒药上都写了租客的名字。
隔开肿瘤医院和嘉桐街的水泥墙上留着一道小门。
等到病房有空床位了,病人和家属就提着行李袋和塑料桶穿过它,沙丁鱼般涌进住院大楼的电梯。
夜幕降临,嘉桐街上的铺面和旅馆渐次亮起了灯。
最亮堂的当属那几间「棋牌室」。
落地玻璃被老板擦得透明锃亮,路人经过,难免会被屋内欢腾的人们吸引。
他们搓着麻将,甩着扑克,大声谈笑,直至深夜。
不知道是不是抱着及时行乐的念头,很多病友金额都打的挺大。
38岁的麻大姐心疼钱,在楼下看其他病友玩牌,但自己从不插手。
麻大姐的儿子18岁,已经在外闯荡4年多,搞装修每月能赚六七千。
工资还不错,但他爱往酒吧跑。一次就不见了三四千,基本存不下钱。
听说妈妈得了癌症,他从安徽赶过来专程陪护。
为了帮妈妈解闷,他在手机里下载了「斗地主」「军棋」之类的小游戏。
麻大姐玩着还挺来劲。
中午麻大姐去走廊做饭,儿子在旁边给她打打下手。
这次过来没能给妈妈金钱援助,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唯一能弥补的,也只有陪在妈妈身侧,给她尽可能多的精神安慰。
李慈英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她因为小腹胀痛去医院检查,家里人都骗她说是小肿瘤。
女婿带着她到省肿瘤医院办完治疗手续后,她住进了嘉桐街的一家旅馆。
租客们一块聊天时,有人说:「来这边的一般都是癌症,不是癌症就不会住这了」。
听到这句话的第二天,李慈英亲自去问医生,确认了自己的病情——宫颈癌中期。
「要知道是癌症就不会来了,反正也70多岁了,该走了」。
得知真相后,生命的荒凉顷刻间裹住了她。
她有两儿一女,子女们光景都不好。
大儿子被判了刑,小儿子20岁时喝农药死了。
回忆起这些,李慈英哽咽地说:「感觉儿子还是生少了」。
晚上,她坐在床上看电视。
悲怆渐渐平复下来,转为无声,平和的笑容。
嘉桐街的另一侧,紧邻湖师大医学院的操场。
天晴的午后,阿黄会自己拎着尿袋,在球场外面观看学生们跳操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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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岁的她尚未生育,就被查出患有宫颈癌。
子宫摘除以后,有病友旁敲侧击打听她老公态度。
阿黄嬉皮笑脸地直接挑明:「我是切了,他要走我也不拦着。」
阿黄喜欢嘉桐街,这里没有嘲笑、没有异样的眼光。
女病人可以神态自若地为光头挑选假发,男病人也可以不顾男子气概,弯腰驼背地佝偻前行。
但阿黄终归还是在意形象的。
即使是坐在旅馆门口晒太阳、打游戏,阿黄也会认真佩戴金项链和金戒指。
她似乎有无限的热忱,为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赋予明亮的色泽。
「生病了,就不生活了?」
阿黄对自己的乐观不以为意。
她操控着女战士在游戏里飞檐走壁,奖励金币像雨点一样砸满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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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统计,我国每一天都有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而每一分钟,都会有超过5人因此逝去。
对每个微小的个体而言,患癌,无疑是生命中的一场地震。
他们要承受肉体的坍塌,以及精神的消沉。
嘉桐街的人们,在绝望和希望中交替前行,用各自的方式对抗着命运的不公。
从他们身上,你能看到生命本身强大的韧性。
一个健康的人可能有100个梦想,一个失去健康的人却只有一个梦想。
「以前困扰我的种种问题,无论是职场危机,还是情感纠葛,到了生死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马尔克斯1997年癌症以后写过一封告别信:
「明天从不向任何人作保证,无论青年或老人。
如果明天永远不来,你也许会遗憾今天没来得及微笑,拥抱,亲吻。」
无常,就是人生常态。
* 作者:啊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社会主义新型都市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