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一、白莲寺
我家附近有个白莲寺。一个小小的院子,一间两进的平房,青砖,灰瓦。这样精致小巧的老建筑,在我们这片区里是绝无仅有的。据说是民国多少年建的,我也搞不清楚,反正都快一百年了吧。
从小,被告知绝对不可以进去那院里玩耍,因为,大人说那是“姑婆屋”,是专给一类老人住的,小孩子不能进去。可是我爱那院里的莲花。院子里面有十几个大缸,缸里种的都是莲花,且都是白莲。花开的时节,荷香漫过院墙,我隔着墙就向往那个院子……可惜院门总是锁着的,从来没见过有人出入。嗯,也许是我上学的时候,和院门开关的时间完全是错开的。平时从家里出来,也不经过白莲寺,所以竟都没碰见过开门的时候。
我之所以清楚那院里有许多莲花,是因为有一次去同学家,从她家的楼顶天台上能看到白莲寺的院里,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除了那十几缸莲花,还有一畦蔬菜,一棚瓜架,收拾得干净利落。院里面还有棵圆柏树,像圣诞树的形状,孤零零地独自伫立在平房门前,树下有个小小的石圆桌,没有配石凳,也显得孤零零的。
“好想去看那些花啊!”我叹了句。
同学马上说:“看看就好了,姑婆屋里的人很凶的!”
“你进去过?”
“没有,是我妈说的,有一次我们路过门口,她又说了一次不准我进去玩,这时屋里就有个老太骂出来啦。”
“还有这种事!”
“其实那里面就是个佛堂,没有什么好看的嘛。但是你想,为什么里面的人还骂我们呢?一点都不和气呀。”
“是啊。”我漫漫应道。其实我更想知道怎样才能进去看那些莲花。
“去我房间,我让你看看我的化妆盒。”同学忽而故作神秘地招呼我。她比我大不到半年,却好像比我懂得多好多,我只有傻傻的跟着。
这个暑假,尤其漫长。我在家都待腻了,出门,又没有什么去处。我这个同学倒有办法,亲戚介绍去了一家纸箱厂做工,能拿计件工资,把我羡慕得不行。
和家里吵起来,也是因为假期工的事。同学邀我去厂里一起做十天半个月,我在家里刚一提,老爸老妈就一致反对,说的话还很不好听。“家里没有给你零花钱吗?你嫌少?你有多少花钱的地方!你那个同学人那么复杂,都混到社会上了,你还跟她来往?听着,不准找她去!你敢跑去厂做工,我敢打断你的腿!”
这种反应过度,实在不可理喻!我窝着火,扔下饭碗就跑回了房间。隔着门还听到一阵阵冷嘲热讽。老爸:“你是长本事了啊!敢给老子看脸色啦!吃了老子的米,还给脸色看!书都白读了你。”老妈:“有点气性就用功点读书,会使性子算什么本事!二宝,你看你姐,你别跟她学。不听话读书还不好,没有前途。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二宝是我弟,满嘴塞着食物来不及应她,只是嗯嗯着。
“猪。”我心里恨恨的喷了他一句。没事的时候他是我弟,吵架的时候他永远是我的死敌。更可气的是,他学习好。这一好就遮百丑,在家可以呼风唤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家里简直就是个多余的人!我到底是不是捡来的呢!
我现在,最想、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这个家,从他们面前消失掉,一了百了!……
我在房间里一直待到他们吃完饭、看完电视、睡觉。自己气得什么也做不了。不知是几点钟了,只知道邻居家的电视也都关了。
好了,消停了。我走出了房间,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夏夜。日间的暑气消得差不多了。我借着路灯的光,往同学家的方向走去。然而并不是去找她。到现在我才发觉,原来我和她关系也并不是那么铁,我干嘛找她?我只是往白莲寺的院子走去。闻闻花香,少点烦恼。
远远的,看到院门开着!平房里有灯光!这可奇了,以前没有过的事。我溜着墙根往院门走。花香诱惑着我深入。
我悄悄进了院子。一会儿如果有人骂,我就出去。但是现在让我先看看那些白莲花吧,夜晚的莲花,虽然已经合上了花瓣儿,那阵香气还是关不住~
这时,竟然有种做贼得了手的快乐——
走进那十几缸莲花当中,我觉得好像被一群跳舞的仙子围绕着。好香。好香。我闭上眼睛,专心呼吸着这静静的空气……
待我再睁开眼,转过身来,才看到一个白衣影子,坐在圆柏树下面,瓜棚边上,摇着蒲扇。她可能一直都在的,竟然无声无息,可把我吓了一跳。
“妹仔,你来看花呀。”她很和气地招呼我,一点也不凶。
“是呀。对不起打扰了。我可以现在就走。”我赶紧说。
“不要紧的,花这么香,我都不想睡觉,想坐着闻一晚上呢。”她向我招招手,“过来坐坐,陪我说说话可好?你可以叫我姑太。”
“姑太。”我过去乖乖叫了声,坐在她对面的小竹椅上。反正也没骂我,也没赶我走,就赖一会儿,正好也不想回家去。
“乖啦。可惜姑太现在没有带糖。”她笑了,脸上皱成菊花样。那种重瓣的、一丝丝垂下的菊花。
“姑太,我不是小孩子,不用给我糖吃。”
“以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间白莲寺还没有呢。”
“啊?”我在心里计算着,那你得多大年纪了。
“姑太看起来老不老?”
“老。”我明明不想这样说的,舌头不听话。
“哈哈。你这孩子挺老实。”她看着我,笑容里带点狡黠,“真是透明玻璃一样。”
我不是很满意这个评语。但是确实,我这个透明玻璃人真是出口得罪过不少人,同学,朋友,老师,父母。很多时候是有口无心。很没意思。还是没学会好好说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回头看了看,院门关了!怎么没听见声响?我心里又一惊,头皮开始发麻……
姑太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用怕。姑太在这里,没有人敢害你的。白莲寺很安全的。有观音菩萨在呢。”
我转头看了看平房。“里面有观音?”
“是呀。这里面供的是观音。这外面的莲花,都是观音的标志呀。”
“哦,这个我不懂。”
“你不懂的太多了。”姑太一点儿也不客气。“你们现在的人呀,观音都不会拜了。观音走到你面前都不会认出来了。”
我笑了,“观音还能走到面前,那她不是佛像吗?”
“傻孩子。观音才不是佛像。观音有时候化为人形,在凡间你是看不出的嘛。”
二、观音
姑太我这辈子,最吃亏的就是没有读书。用外婆的话说,要是我读了书,说不定省长都当起了。说不定京城去当官都有份。
现在吧,说这些有什么用,说来笑笑呗。
我出生在咸丰十一年,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大丰丝厂就是那年建起的,我长到十二岁,就进了厂,做杂工。缫丝是个技术活,我太小,手太短,连架子都够不着,所以只能打杂。当然打杂也很好,没有缫丝那么辛苦,工钱少点也正常的。
那时候,每天的工钱是五个咸丰重宝,“当十”那种。我也不识数,只知道叫“当十”,但真不知道什么意思。钱都是拿回去直接交给家里。我们那时候没有单独一个人花钱的时候。吃的饭,织的布,穿的鞋,都是自己做,哪儿有买的?除了洋火,要买。
我进厂的时候,有个叫圆姐的代工头,很照顾我。她年纪也不大,好像是厂主的远房亲戚。平时待我们不错的。对,她是自梳女。缫丝女绝大部分都是梳起不嫁的。她们赚钱多,用来供养家人绰绰有余,也不稀罕嫁人受苦。当时有支歌仔,就是唱这样的人:
单身寡女比人高
有鱼有肉自己煲
无钱不怕丈夫闹
死后不怕有人嘈
日头落山唔使挂竹篙
听起来一个人生活更自在,无家人之累,无儿女之债,最多怕死后没人上坟,但是也不怕,可以认门口,把名字挂在别人家族。不过呢,认门口的成功的是很少的,要刚好碰上哪家死了人,没有妻房的才能去。更多的,没有认门口,死了埋去哪儿也不知道,只有金兰姐妹们,逢年过节给她烧烧香就完了。其实,拜了观音之后,我们更不必去担心将来的去处了。观音菩萨的愿力广大无边,能渡我们到更好的地方去,有观音罩着,什么都不怕了。
我自己,却有个极大的烦恼,不能和别人说。我长到十二岁,就好像停止了生长,一直就这么大点了。别的伙伴到了年纪都像竹笋拔高,不但身量高了,腿也粗了,胸脯也丰满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尖声细气。到我应该有十六岁那年,我妈也觉得不对了,说可能我有病,送去给神婆看。神婆哪有什么正经本事,无非念个咒语,烧点纸灰给我喝了。不见好。
我妈竟然有点害怕了,跟我爸说,快点把我嫁出去,找个便宜人家。她是想甩掉这个麻烦,可是谁愿意接手呢?只有那些又穷又老又病的寡佬,有可能给几个钱就要了我去。我妈到底不肯。这点我很感谢她。如果说父母有什么恩,养育之恩是一定有的,除外的,别要求太高了,尤其是我们早年那时候,出生是女婴的话不扔进池塘已经是开恩了啊。其实呢大丰丝厂那些年证明,家里养个女儿比养儿子还划算,能赚钱啊,缫丝工都是高收入人群啊!——前提是她们不出嫁,她们就能供养全家父母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出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还有一个就是,男人耕田出力,有米吃,很正常,可是我们这儿,在田里干活的常常是女人呀,男人能下田的都被他同伴耻笑呢!
所以嘛,梳起的女子越来越多,是大势所趋呀。我们是最早实现经济独立的一代。圆姐领着我去拜观音。我心里也已经决定,要梳起。我喜欢她们的生活方式,做工辛苦是正常,可是自己一个有底气,姐妹们也很相帮,我们同业就像一个帮会一样。这样的团体,比家庭还得人心。
我在厂里久了,习惯了,以为会在那儿做一辈子的。可是,一辈子?现在听起来真是笑话啦。大丰厂黄了!原因是离我们几十里地,另一个厂引进了新的缫丝机!一个厂,说黄就黄,缫丝工都没有补偿,更别提我这个杂工了。
圆姐决定带我们一些人去外地。她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想去啊,只怕家里不答应。没想到我妈一口答应了,还感谢圆姐给我谋了出路。我连行李都没有就跟着圆姐走了。我能离开家乡,非常的高兴,虽然身上没钱,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但我知道我要好好干活就能赚钱,不会让人看不起的。
跟着圆姐,我们一共有十个姐妹,一起到了南海。那儿的缫丝厂比家乡的大多了。到处都有招工的,一片兴旺的样子。圆姐领着我们进了其中一个厂,她似乎认识那个厂主。由于用上了新的缫丝机器,比以前的木架子方便,我踩个凳子在机器前面就能完整地操作,因此我也成了缫丝工,不再是杂工了!工钱现在一下子多了起来,现在用的是光绪通宝里的小钱了,是机制的。圆姐教我识数,她说可以不识字,不能不会计数,不然太容易上当受骗了。我听她的。我学会了算数。这个技能终身都有用。我很感激。
刚去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们去一个尼姑庵里借宿。拜观音的姐妹这么多,到了哪儿都不愁没有人相帮。等我们攒的钱差不多了,我们就合租了庵里的一个杂物间,改了改,变成我们的宿舍。十个姐妹住在一间房,想想那有多热闹吧。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虽然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工,厂房里永远闷热得像个蒸笼,到了缫丝机前面一站,手脚不停就做到中午。吃饭很快脆,几口白饭青菜就完事。接着做到太阳下山。厂里舍不得点灯,所以我们没有夜班的,夜里都是我们自己的时间,你说多好!
南海西樵一带,历来人口多,经济繁荣。我像乡下老鼠到了城里,差点路都不会走了!圆姐领着我们到处逛。我还记得有一次庙会,在祖庙前面的空地上,第一次看到电灯的情景!当然是洋货了,那是一个富商出洋买回来的新鲜事物,他特意在人多的地方展示。我实在没见过比电灯更好的东西了,照亮了夜晚,夜里能做好多事!当然现在嘛,谁还稀罕电灯呢,习惯了就是了。
我以为,好日子会过得很长很长,至少不是太短,我还是太天真。
有一天,突然的出事了:圆姐被抓起来了!
我们几个被厂里拦住不准去看,可是我动作比较快,猛地冲出包围,跑到了外面。圆姐被人群像蚂蚁举着叶子一样抬到了池塘边。这是要浸猪笼啊,最严厉的惩罚!圆姐到底干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挤在人群里就过去了。其实站在池塘边,我眼里什么都看不见,耳里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眼泪封住了所有的光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那一天。不知道最后圆姐是怎么埋的。
后来才知道,圆姐偷偷和厂主要好,被人捉了奸!怎么会这样呢!我一时不能明白。那时候我还是小,外面一看我就是个小孩,其实我心里也还是个小孩。
我不能接受的是,圆姐怎么会打破规矩,破坏了梳起的誓言!她是我的指路人,她自己怎么能这样……
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虽然很多年后,我渐渐的懂了人事,我对圆姐的感觉还是很复杂的。我知道人容易犯错,而且应当为错误承担后果。圆姐活得比我们要复杂一些,因此犯的错就要多一些。
我也是在那一年,很快学会了唱那首“哭相知”:
一月挎娇二月丧
三月清明人砸钱
四月日长夜又短
不见娇妹睡同床
五月龙舟浮水面
今生难望共妹看龙船
六月十九观音庙前做大戏
今生难望共妹号头棚
七月菇园龙眼数
摘芎龙眼共妹结双全
八月中秋人赏月
今生难望共妹月团圆
九月菊花含笑口
日间含笑夜含愁
十月桑枝撇满地
新枝不同旧枝头
十一月冰寒连月冻
拉开棉被伴娇容
十二月煎堆茶仔馅
我啖啖咬开苦过人
还有就是,那时候死得早的话,“娇容”(照片)都没有留的。圆姐就没有留照片。她被打入另册了。她的家人、乡里,当作从来没有这个人。恨不得把她一笔勾销。可是我活着,我就不会忘记。
是圆姐带我拜的观音。我从此一辈子都认真地拜观音。我有时会替圆姐也烧点香。我不识字,不会念经,来来去去只会念一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希望观音也能原谅圆姐这样的人。
三、南洋
圆姐不在了,我们几姐妹没了领头人。她们多数商量着回家去。只有我,铁了心不要回家。回家没有其他生计,迟早会被人嫌弃。在外头,能找到工作就会有饭吃,就这么简单。
也是该我遇上了好时候,南海闹工荒,到处都招人,原来的厂不能混了(因为圆姐的事,我们几个都被辞退),我去别的厂找工,居然找到了。也就留了下来。
我想,平平安安地,做工做到老,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也就过了一段好日子。每天就是做工,吃饭,睡觉,一觉睡醒又做工,吃饭,睡觉。我也不和别人来往,同村的姐妹都已经回去了,再无音讯。也许她们回去就嫁人了。我也不知道。我就一个人在外面漂着,很自在。
很多年没回过村。竟然有一天,有个声称是我弟弟的来厂里找我。我见了也不认得了。这些年除了托人寄钱回家,没有写过信,也不知道爸妈怎样了。估计他们当了爷爷奶奶吧,看眼前这个人,哪里是我弟弟,是我爷爷还差不多了!
来人告诉我,爸妈早已过世,他自己都已成了爷爷。他也吃惊于我的模样。“姐,不看到你我不敢信,妈说的都是真的!妈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讲得我都鼻酸。毕竟是亲妈。她没有忘记我。她临终还特意交待弟弟,日后找到我,叮嘱我不用再往家里寄钱了。姐妹都已嫁了,弟弟都有孙了,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还特意吩咐说,叫我不要回乡。我听了,心里一凉。我也是列入另册了,回去恐怕会被视为不祥。
我送走了弟弟。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那头。我知道自己确然不属于这个家了。我在原来的家里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未来属于弟弟的子孙们,与我真的毫无关系了。
这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是皇帝被推翻的一年,天下没了皇帝,我们进入了民国。男人们不留辫子了,这是最明显的一点。其他的,也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工厂也越来越不好做了。危机终于来临。我这些年换过好几家大厂,结果都一家接一家倒闭了。洋货倒是越来越便宜。电灯也是到处都有了。
我找了一个能人,帮我介绍工作到了广州,去一个商人家庭做佣人。有手有脚,勤劳得食,我又没有花钱的地方,自然容易安顿。做惯了辛苦工的双手,现在做家务,没有太大难度。也有很多东西不会,例如怎么用熨斗,怎么煲汤,主人也一一教会了我。主人家子女多,平时一大群一起玩,我看到他们就想起以前乡下的弟弟妹妹。我喜欢他们,经常偷偷给他们糖吃。
又过了几年,这家商人要举家迁往南洋。他们说时局太乱了,生意也不好做,还是避往南洋过一段日子再说。主人只知道我家乡没有亲人,也有点发愁如何安顿我,这说明他们有点良心。我就大着胆子,提出要跟船去。这家还真答应了,并且喜出望外,知道我要陪他们走,十分感谢。
其实,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远走南洋,有些人一听就怕了。不但路途遥远,去了异国他乡又如何生存,又会遇到什么灾祸,这个谁能说得清?我的一个好处只是没有对家乡的恋盏罢了。现在想起来,当年跟着旧主人,一起去南洋,仍然是个好选择。毕竟那儿天高皇帝远——不对,皇帝早已没有了——那儿离战乱动荡要远些,日子过得正常些。
我们从香港出发,坐大船用了半个月,才到达星洲。现在叫新加坡的地方。我晕船晕个半死。
到了南洋,一切都很新鲜。这儿种族混杂,风俗多样,老乡也多。像我这样“唐山来的妈姐”十分普通。我喜欢这里。在这边日子更是单纯,就是劳动,休息,劳动,休息。每个月,主人会给我一天假,我就去观音寺里上香。
这里的观音寺很大,香火极旺,每次去都人山人海的。据说这家观音还特别灵验,我还看到好多求子得子来还愿的。
在观音寺,我又碰到了同乡的妈姐,操着同样的方言。拜观音的姐妹们很容易熟络。我像是又回到了做缫丝工的日子,和她们一起有说有笑。观音诞,是个大日子,我们都向雇主家里请了假,头一天晚上就熬通宵,为大日子准备斋饭斋菜。这样的忙碌,大家都很开心。真的是过节呀。
不过,太平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够的,却总是显得太短,太匆忙。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日本仔来了。三年零六个月。我记得那段黑暗的日子。主人家又逃亡了,但是他们没有走多远,就被日本宪兵抓住,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了。我进了难民营。那段日子我都不想记得,偏偏又总是想起:那些饥饿的感觉,吃了这顿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顿的感觉。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战争结束以后,我的命是保住了,可是更没有地方可去了。这个时候工作并不好找,很多妈姐都回去了,她们经历战争,也宁可回去家乡终老,不想再离开家园。这样到命终时,好歹会有人收尸吧。
我还是留了下来。耽搁了一段日子,找到了建筑工地的活,跟一群三水红头巾混。战后劳动力缺乏,建筑工地却多,我又赶上了好时候。仗着自己身体还结实,我一口气干了二十多年,直到做不动为止。现在我身上有些伤,都还是当年在工地时累到的。每天出工十个钟,打灰浆,挑砖,都是粗活。我们没有技术,只能算小工。那时候幸亏物价便宜,五分钱能吃一个鸡饭,现在是不可能了!工钱每天做足工时的话可以有五角左右,这样积累下来,没有花销的话还是可以的——前提是不要生病。
我没有身份,也没有养老金,一点积蓄只够我买药吃的。这时我要认真想想自己要死在哪儿了。
没有身份,没有家人,也就只有拜观音的姐妹肯帮我,为我想办法。说来好笑,我的正式梳起,还是这个时候办的。以前都没有认真办过,单是口里说梳起就自认为梳起了,其实是要仪式要见证的。现在日子好了,就想认真点,是这么回事。姐妹们帮我采办了活鸡、菜刀、香烛、新的梳子、头绳、水盆,梳起仪式就在观音寺的后院里,拜过神后举行。见证的姐妹有六人。我的一个老工友也来了,但她不是自梳女,后来她也回三水乡下去了,有没有嫁人不知道,没有联系。
我正式梳起之后,觉得是自己变老的开始。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头发慢慢花白,牙齿开始松动,皱纹爬了满脸。
是呀,人都是会老的。姑太当然也会变老的。现在回头看,我也活够本了。一生没有什么享受,也没有作恶,也没有什么挂牵。
费尽周折,我回到家乡,已经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又没有身份证,也没有亲友可以帮我去办。我悬在这里好不尴尬!幸好前年“落实政策”,我领到了一个独门户口簿,有了身份证,你看,“李月好”就是我的名字,这是我原来家庭给我的唯一标志。
我觉得,自己还是最幸运的一个。这么多年了,还能回来,在白莲寺落脚,也是修来的福分呀。这些莲花,都种了好多年了。年年花开,我都坐在花香里,觉得自己也像个仙女。哈哈。
什么?你问我这一世有没有喜欢过别人?有没有别人喜欢我?你这妹仔,想得多呀。我生活的年代,吃饱饭第一,其他都没这么重要呀。我为什么要梳起?梳起的意思就是告诉别人,我不需要男人嘛。当然我又不是男人婆,我是爱美的,谁年轻时候不喜欢打扮自己,好看一点?你要说打扮自己就是为了吸引男人吗?当然不是啦。打扮自己是为了自己高兴!
你这丫头,你不要不相信。那个年代的人没有爱情照样活得好好的。你以为他们生儿育女为的是啥?一切都是为了尽个本分而已。人在世上走一遭,就应该尽自己的本分。
是呀,有人说过姑婆们是同性恋。不要以为姑太我听不懂。这不是什么新名词。姐妹们感情好,就是同性恋了?说这话的人思想不如姑太我开放。就算是又怎样,恋不恋的,难道和别人有什么相干?拜过观音,我们就是没有血缘的家人,我们比兄弟手足还要亲,因为没有什么财产的纠葛,没有权力的斗争。要用新名词的话,我们是最接近共产主义的一帮啦。
这个白莲寺,是让我们养老送终的场所,能维持多久,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没有办法算计到这么清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反正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遗憾。我喜欢看这些莲花一年年的长在这里。就这样。
尾声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石桌上,石头凉凉的,在清晨把我“冻”醒了。姑太不见了。
我是听了一整夜的故事,后来睡着了么?……
清晨,望过去,缸里的莲花又都支楞着自己的花瓣挺立着了,迎接这晨光,生气勃勃。莲香满院。瓜棚上小黄花开得灿烂。瓜藤上露水还没干透。
我揉揉双眼,四围看看,最后干脆跑进屋里。屋里果然供着观音,好像带笑似地看着我,神态颇有点像姑太。屋里一面墙有一个专门放神主牌的地方,有二十多个,我慢慢看去,果然找到了这个名字:“李月好”。没有生卒年月。
那么,我这是听了一个鬼讲自己的故事?!可我觉得姑太一点都不可怕……我甚至觉得她是那么亲切,好像我家的奶奶辈。
我走出来,又看了看这满院的白莲花。院门虚掩。我悄悄闪身出去,又把门掩上。
能看到莲花,偿了心愿,我已经很高兴了。姑太讲的话,就当作一场梦吧。我自我安慰着,往家走去。
一会儿问起,我就说去了同学家。回头让同学帮忙圆圆谎就完事了。
太阳照常升起。照着我身后的白莲寺。
(完)
题外话(写作小结):
这个周末有个24小时一万字的写作挑战,就想写一个长点的故事,没想到仍然是八千左右收尾。算了,那就来复盘一下吧。
一开头单纯是想写个鬼故事,没想到开场却写多了青春期叛逆心态,半天都进去不了主题。后来想想也正好,保留吧,因为旧时代那些女性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并未因为时代不同就有什么差异。
现实版本的“姑婆屋”,在珠三角一直存在的,其中比较出名的是顺德均安沙头村的“冰玉堂”、肇庆旧城区的“观音堂”,但是不想太坐实这些地名,因此用了“白莲寺”。白莲寺,在新加坡某个旧街区存在着,是一所静修院,并非真正的寺庙,里面进出的都是“白衣”,即泰国缅甸一带追求出家却不被允许不被收留的年轻女性,等于是在家居士,她们以一身白衣为标志,故称“白衣”。这里直接把白衣们的精修院用在“姑婆屋”身上,其实也是因为女性的问题超越国界,东亚文化对女性的歧视有相通之处的。
那些用大缸养着的白莲花,是白莲寺里的实物。作为外人我也是只能在墙外观望。那些白莲花是最吸引我这槛外人的美丽事物,使我如今时时怀念。
第二部分是姑太讲述自梳女历史,比较冗长,但是很重要。我在网上找到一篇论文是关于晚清民国时期先天道这个宗派对自梳女团体的影响的,里面的内容蛮有趣,主要告诉我们,当年自梳女的精神力量主要靠什么支撑。她们绝大多数不识字,无从留下自己的书面历史,只能从民间歌谣和一些乡土风俗中寻找她们的“次文化”踪迹。又因为教育水准的限制,最能够影响她们的当属民间信仰里的“观音菩萨”了。先天道的影响力就是借助观音信仰把这些女性凝聚在一起,有秘密帮会的性质。
第三部分其实是想写一下南洋的妈姐群体,也是二十世纪自梳女的主力部分。她们和以强度体力劳动著称的三水红头巾还是有区别的,主要还是不婚主义。经历过战争、动乱和经济萧条的考验,人们依然顽强的生存着。所谓“穷人命硬”真是一种无奈。现在很多年老的妈姐可以回乡终老了,也算时代的一大进步吧。
对了,在三水荷花世界,有一个本地品种就叫“红头巾”,那花瓣红艳欲滴,在烈日之下愈是暴晒愈是精神。实在太有生猛活力了,这“红头巾”。因此和白莲花代表的自梳女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对外界的压力不是表现出猛烈的反弹,而是隐忍地承受,却始终站稳了自己坚持的立场,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十几年前见到过林永康的油画《自梳女》原作,就在广东美术馆内部的画廊里。记得那一刻我和朋友站在画前,沉默中被深深打动。画中人带有一种超现实的光芒,有对命运的隐忍与不屈的抗争,有一种女性力量的温婉之美。她们主动放弃了生活中很多内容,过着清简、孤寂的日子,生活需求已经尽可能的少,那么她们的精神方面,就只有皈依观音一种途径了吗?还会有其他的可能吗?这个问题我至今还没找到答案。
尾声本来不想这么短,但是又不想让文中的小女孩有太多的负担,就这么着了。她的生活也正在启幕,她需要自己去探索,而不是依靠前人的指引。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问题,要由自己的力量去解决。
小时候看过一部香港电视剧《自梳女》,讲的是晚清民国之交缫丝女工的故事,还看过一部新加坡电视剧《红头巾》,对我有过影响,但并未从剧情里抽取过什么情节。我写的更像一幅旧画卷,而不像一个有情节的故事。没有什么戏剧冲突,连爱情都没有。也许会令人失望吧,但是这样平淡的一生,往往静水流深地存在着,不容我忽视。
姑太如果出生年代确定的话,活到今天该有165岁了吧。把她的年龄拉伸到足以描述自梳女的近代现代历史的长度,当然是我的杜撰啦,谁能活得这么长?那就让鬼来讲故事咯。所以,这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鬼故事”哦,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