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一醒。”
感到有人在推我,我睁开了眼睛,睡意朦胧,眼前是一片黑暗,尚是午夜。
眼睛适应了黑暗,模糊中能够看见面前的人的轮廓,头发好像和我一样,是到耳根的短发,但是她的脸,怎么也看不清,埋在一片阴翳之中,她终于又开口了。
“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回家去吧。”
说完她就走了。
我满是疑惑,脑子也还是混沌的困意。半梦半醒,正想问个清楚,就顾不上还在熟睡的室友,踉跄地跟了出去。走出门外,她却早已没了踪影。
也是奇怪,地面软绵绵的,像是走在梦里一样。但是,不可能啊!一切是那么真实,那个楼梯的转角不知道是谁放着的一个破旧的塑料桶,好久了,刚刚还在那里。还有窗台边那个盆栽的模糊的影子。下楼往左转,过一段渗水石砖路,就可以看见校门了,一切都没有错。
我独自站在外面,夜凉如水。但奇怪的是,我的手是温热的,就像被人握着一样。恍惚之中,脑中只浮现着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无名人的话,“回家去吧”。我便迈起并不灵活的腿,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并不害怕走夜路,但是这条路实在是太黑了。如同自己处在一个无限的空间之中,没有原点,没有坐标。我缩着脖子往后看了一眼,则是无尽的欲要将人吞噬的黑暗。
突然,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我想跑开,但腿却僵住了。草丛里亮出了两个绿色的眼睛。我真想跑开,但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蹲下来,抱着膝盖。只听到“喵~”。哦!原来是只猫。它躲在草丛里,又叫了一声,但没有出来。我也跟着叫了一声“喵~”。它听到居然出来了,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走到我的跟前。就在我刚要站起来时,它轻捷而又迅速地跳上了我的肩。这只猫是黑色的。和我小时候家里的那一只真像。我那时候还给它挂了小铃铛,但妈妈却不让我那么做,说会影响小猫夜里的活动。唉,真是扫兴。她总是说我,不说妹妹。妹妹身体不好,家里不允许养宠物。那只小猫还是我万般哀求之下,才准许养的,但是不能带到房间和餐厅,还得远离妹妹,所以我只能在阳台和小猫玩。妈妈还说最讨厌猫了,但我明明有一次看到她蹲在家门口的路边上,喂一只流浪猫呢。真是奇怪。对了,那只猫最后死了,是我一次放学回家时,看到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妈妈摸着我的头,说它好像是吃到了什么东西,应该快死了。我忘了我有没有哭,只记得那时候有很多蚂蚁往它身上爬,我不停地赶着蚂蚁,发狂似的踩死要爬过来的蚂蚁……
我站起来,于是,又开始走了。那只黑猫立在我的肩头,就像猫头鹰一样。尾巴还慢慢地摆动着,搔着我的脖子。
我走着,看着眼前的黑暗,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
猫这时索性就趴在我的肩膀上了,“喵~”它轻轻地回了一声。不知道怎么了,想到这只黑猫,心里有一阵难受。这只黑猫总是让我想到妈妈。
妈妈在四年前,离开了我和爸爸,离开了我们的家,带着妹妹,记得那段日子,爸爸妈妈总是吵架,妹妹又常常生病去医院,真是黑暗的一段时光。终于他们还是签了离婚协议书,妈妈选择了妹妹,离开了。记得妈妈把她的东西带走的那一天,我忍住情绪,坐在课桌上写作业,还特意装出认真解题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抬头。她知道我在生她的气,怪她为什么没有选我。我就那么坐着,知道她打算离开,就走到我边上坐下来,我的心里厌恶得不得了,但是又是舍不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也突然发酸,我忍住不说一句话,不能让她听到我将要哭出来的声音。这时,她的手搭到了我的肩头,那个感受是那么真实,又那么温柔,但我不知道是发什么神经,把桌上的相册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她一惊,把手缩了回去,我能听到她轻轻的抽泣声。这时候我也哭了,但我没有发出声音来,又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挡着,她应该没看到。她走了,关上了门。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湿了作业本,将刚刚写的字迹都化开了。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走累了,想停下来,这时肩上的猫站了起来,我扭过头去看它,它仰着头,眼睛特别亮。就在这一刻,我也抬起了头——
头顶的夜空,居然全是星星,那条装满星斗的银河从未如此清晰,就在触手可及的夜空中泛着神秘而瑰丽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光芒。我看到了北边的大熊座,还看到了南边天空的天蝎座,其中一颗星闪烁着火红色的光芒。
这时候,有流星迅速地从夜空滑落,那团星火一直落到了我的面前,触到了地面,溅起了一圈金色的星光。又有流星往下坠落。一颗两颗三颗,星光将周围都照亮了。
眼前居然是一片草地,好熟悉的草地,我似乎还听到了海浪拍打的声音,我朝星光的延伸处望去,果然,草地的尽头是海崖,再过去就是海了。这不是家边上的公园吗?从前妈妈经常带着我和妹妹去那里玩。
当我还想看清楚时,有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飞快地朝悬崖边跑去,我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也想往她那边跑,可是脚下的草地却像下过了雨一样,都是水塘,一跑鞋子就会陷入泥泞里。我看着她跑到悬崖边上。
“喂!”我朝她大喊了一声。
她把几枝花扔到了海里,听到有人喊,她便朝我这边看过了,但是又马上把头转向了身后。走来了一个女人,应该是她的妈妈。她妈妈蹲下来张开手臂,那个女孩便一下子冲进了妈妈的怀抱里。
但我总觉得那个女人长得好像我的妈妈,我想再看看清楚她的样子,但周围的星光越来越黯淡,我使劲搓着眼睛,周围还是渐渐地模糊下去,终于又都回到了寂静的黑暗里。
我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了,可能回不了家了吧。我瘫坐在地上,可那只猫却从我的肩膀上跳了下来,顾自往前走去。
“回来!”
它并没有理我。
“喵~喵~”我学着它又叫了两声,想让它回来。
而它只是傲慢地回头瞥了我一眼,又往前走去。
没办法我只得又站起来,虽然两条腿发软,但我还是跑了两步,跟上了它。其实我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在乎走向何方,只是跟着那只黑猫走。
终于,在黑暗的尽头,有光亮在迷雾中一点点清楚。那盏灯火是谁的家呢?
我渐渐走进,心砰砰直跳,那扇明亮的窗户,溢出的光晕温暖了窗前的那棵刚种下的樱花树苗。妈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妹妹坐在餐桌边看着妈妈把冒着热气的菜端上来。我躲在草丛后面,感觉眼睛里有湿润的东西跑出来。
突然,小猫走出草丛,我还来不及抓住它,它就已经跳上了窗台。妈妈和妹妹看到它,却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妈妈像是知道了什么,离开了餐厅。过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束光,倾泻下来,我赶忙擦了擦眼睛,妈妈站在门口的光亮里朝我笑着。
我跟着妈妈走进家里,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但我却像个陌生人一样,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我坐在妹妹边上,妈妈坐在我们的对面。桌上的一只白瓷碗里有两个水煮蛋,妈妈伸手拿了一个,剥着壳。她的手还是像从前一样,指甲剪得短短的平平的。
妈妈剥好了一个蛋。我以为是给妹妹的,但没想到却递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看妹妹,傻笑地看着我,油腻的一双小手搭在桌面上。我又看看妈妈,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饭。妈妈开始收拾起来。妹妹也拿来了她那盒七长八短的蜡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我坐在她边上,看着妈妈洗碗的背影。为什么她围着的那件围裙是蓝白格子的,真熟悉。又看看她的头发、身型、动作,怎么现在又像另一个人似的,一个熟悉的人。
哦,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永远无法取代妈妈地位的人。但她却充满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不愿意喊她“妈”,只是叫她阿姨,或者根本不叫。我讨厌她明知道我不想在家吃饭,却还问我想吃什么。我讨厌她不打招呼就把牛奶塞到我的书包里,所以每次背着书包都觉得好重。有时候,她故意把好菜摆在我坐的位置前面,显得自己对我有多好,但我偏偏就是不吃……还记得有一次,我感冒了,但不是特别严重,只是喉咙特别疼,咳嗽也很厉害,没想到,晚上她端来了一杯冰糖雪梨到我房间,那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咳得睡不着觉,但是听到有敲门声,便忍住了咳嗽,假装已经睡着了。我感受到她蹑手蹑脚地把一杯什么东西放到了我的床头,就出去了。我本来想不去管它直接睡觉的,但是在太香了,而且喉咙干得难受,就忍不住喝了一口。那时候,冬夜的北风吹得窗户“咚咚”作响,但是我躺在床上喝着那杯暖暖的冰糖雪梨,从手心到心里都暖起来了……
妈妈洗好碗了,厨房干干净净的。我看看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睡裙。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餐厅,我也跟着走出来了,关了餐厅的灯。她们好像是要去睡觉的样子,往二楼走去,就在她们要踏上楼梯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似乎还没说过话。我叫了妈妈一声:
“妈。”
她们停下来,回头看了我,笑了。
我也笑了,等着她说话。
“那么,我们走了。”妈妈说。
她们又回过头去了。
————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泪水忍不住涌出来,直往下掉。我想走上楼梯,但楼梯却像不停向上延伸一样,怎么也走不上去,怎么也追不上她们。我擦着泪水,可是眼前的一切,她们的背影却不断地模糊,像是浸在了海水里。
我终于想起来了。妹妹在春天的时候,被查出来患了白血病,一直住在医院里,因为找不到配型,撑了两个月,还是走了。妈妈伤心过度,每天喝好多的酒,最后还是受不了抑郁的折磨,吞下了大半瓶的安眠药……
而我,就在那个公园,那片草原的尽头,那个悬崖,我在那儿跳了海……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沉入冰冷的海水里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手还是温热的,像是有人握着一般……
这时那只黑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桌子上,朝我扑了过来,我闭着眼睛,往后倒下去……
……
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床头传来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我的半张脸都被氧气罩罩着。握着我手的人靠着床睡着了。窗外有阳光照进来,将白色墙角的一块照得发亮。她醒了,看到我醒了,开心得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她刚想去按呼叫护士的按钮,但是她的手被我握着。我看着她眼睛,叫了一声: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