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班赶时间，我每天都早早地等在车站，只要五块钱就能坐城际出租车到达单位。司机们的生意很不错，因为正赶着点儿，车只要一停下，总有四个人匆匆忙忙开门上车，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时候着急上班或者办事儿，乘客们免不了因为抢位置起了口角，不过司机总是一脚油门下去，出租车就窜出去老远，最后一个上车的人安心地掏出手机，留下没挤上车的人懊恼地直跺脚。
又是一天早晨在车站，左右等了十分钟都没见车来，正待我频繁看表时，熟悉的蓝色车子一个猛子停在跟前。我急匆匆地上了车，头一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本想着在车上小憩一会儿，奈何脑子里蹦出来的不是会上需要用到的研讨材料，就是会议流程需要敲定的各种细节，实在烦躁的很。“妹子，天天上班挺累吧？”司机突然开口问道，我微微侧过头去，他约么四十五六岁，头发花白。“唔，是比较累。”我不太情愿地回答。“你是干啥工作的？每天都跑家？你……”司机的一阵追问，和我脑海中的各种待办事项搅成一团，愈加焦躁的心情直冲天灵盖。见我没有回答，司机挨个儿和后排乘客攀谈起来，期间还夹杂着一些“道可道，非常道”之类的语句，乘客们都不大热情，但一路上的交谈也是断断续续，从未停下。好不容易捱到站点，我逃也似地下了车，只盼着今后不要再碰到这么聒噪的人。
没想到与这位司机的再次相遇来得如此快。那是一个雨天，站台的人明显少了许多。我在伞下等来了一辆车，司机摇下车窗喊着：“去A市，五块五块！”，好熟悉的声音。我收了伞，认出了他，随后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后排，雨越下越大，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窗和车顶。也许是雨声搅了司机谈话的兴致，他打开一个读书频道，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这司机有些特别之处，竟然喜欢研究这些，我于是问道：“师傅喜欢看《道德经》？”师傅答：“嗨，我不认字儿，平时有空了就听听。”接着自顾自地给我们讲解起来：“刚才那话的意思啊：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因为它不自贪自益其生，所以能长生。同理，圣人把自己置于最后，他反而在前；把自身置之度外，他反而长存。我都背下来了，最开始不懂，后来一天听好几遍，也懂一点了也记住了。”这师傅倒是实诚，虽然也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但也算是生活的有心人了，我心下暗道。
这之后，我每天都在疲于应对各项工作和家庭琐事，再一次见到司机师傅，是大约一个月以后。这次的出租车上，挨着我坐了一位年轻女士，因为她过于简朴的衣着和不太清爽的发型，我不由得悄悄打量了几眼。女人的右脸爬满了疤痕，分不清是烫伤还是烧伤，嘴巴不自然地向右咧着，看起来有些可怖，我怕冒犯到她，收回了好奇的目光。想必司机也瞥到了女人的面容，一路上无话。快到目的地时，师傅侧头问女人：“妹子，你具体到哪个地方，我送你过去，这次不收费了，有缘的话下次再说。”女人抬起一路上低垂的头，惊讶地像是许久没有人这么照拂过她，一边下车一边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也有一些愣神，少收这五块钱，他就少得了四分之一的收入，但转念一想，还是我太浅薄了。我盯着师傅花白的后脑勺，宁愿他出言“炫耀”一番，但是他没有，而是大大咧咧地问起我的工作，这一次，我耐心地和他交流了很久。“大道至简，你才是以出世的态度，入世做事啊。”好几次我都想这么评价他，却始终没有说出口，那就留着下次相遇时再说吧！
我以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便有了些随意评判别人的资本，但其实我才是那个喧闹的人，人生这本书，我终究是还未能读透。我以为自己人到中年，背负了一身担子，有时候委屈到哭哭闹闹，但世人都在一边默默承受，一边踽踽前行。天下之道论到极致，便在百姓的柴米油盐中，也正是为了这最朴素的愿望，人们无不苦苦挣扎，却也不忘誊出手来，给同样处在苦难中的同伴一丝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