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胖子之死-2

第二章 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真相

1

从小的时候起,我就不是一个特别外向的人。其实所谓的内向和外向,不外乎都是相对而言。但在我所熟识的人当中,我发现,不论相对谁而言,我都“相对”的比较内向。这具体表现在读书时,我可以下课后立刻回家写作业吃饭看电视打游戏然后到点准时睡觉,除非我妈叫我去楼下小卖店买酱油或者去马路对面的废品站卖纸皮,不然我可以连家门都不出一步。而别的孩子都是回家把书包一扔立刻抱着足球篮球往外跑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我爸曾有种深深的绝望和恐惧,觉得我性格文静得实在不像个男孩子。在他们老一辈的眼里,男孩子似乎就得野,要有那种为了争一个小玩具打得头破血流的勇气。

当然,只要有勇气就好,真打就不必了。否则回家还得挨另一顿打。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不叫内向。只是一种叫“宅”的个人品质。事实上,一个人喜欢待家里和喜欢去街上打篮球,纯粹就是个人性格所造成的个人选择,有必要为了让孩子变得更加外向而逼着他逢年过节时挨家挨户去邻居家道贺的么?

我爸觉得有那个必要,所以他也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在那之后,我对过节有一种深刻而无望的抗拒感,不论是哪个欢天喜地的节日。

现在,尽管今天并不是某个节日,但这种抗拒感又突然在我心里油然升起。就像一口枯井里突然咕嘟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井水。

因为此刻我正站在一个陌生人的门口,刚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忐忑地等待着那个女孩打开这个略显老旧的斑驳墨绿的防盗门。一如多年以前,我局促不安地站在对门邻居老李叔叔的家门口,左右手各抓着一包作为礼品的食盐。他家的大女儿和我同岁,玩过几次过家家后,我俩的绯闻传遍了家里前后左右的六条巷子,一直到我八岁那年搬走。

2

这个女孩子是我联系的第十八位。前十七位我通过邮件、站内私信等各种方式联系上的当事人,都不同程度地对我的要求予以了或直接或间接的回绝。我的要求以及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第一句问她是不是XX公园猥亵案的受害者,第二句则问是否可以以某种她愿意的方式进行联系或沟通,现实中或网络上均可。除去其中一个我反复发了十三遍都没有回复之外,其他的十六篇回复虽然结果相同但风格迥异。有直接问“你谁啊”然后就把我晾在一边不理的,也有问“你是不是骗子”然后说“骗子死全家滚滚滚滚”然后把我拉黑了的,还有问“我们公众号收文你是不是有料爆”然后被我拉黑的,其中甚至还有一位,一言不合就立刻向我推销起了她代理的一款据说集减肥、养生、健体、壮阳、滋阴、上可治谢顶,下可治香港脚的什么苹果什么素的萃取物制成的可吃可喝可泡可涂的保健……食品。

我大为头疼地拉黑了她——或者是他——的账号。就在这时,系统提示有一封新的站内信件。我不抱任何希望地点了进去,以为会收到另一个或者是微商或者是交友贴式的回复。就在我准备再一次接受失落的暴击时,私信里的内容却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里面只有一句话:“微信联络,你微信号是?”

我赶紧发了我的微信号过去。

然后,十八个小时后的现在,我站在了这里。

这是一栋年代稍微有些久远的农民房,七层半高。之所以数得这么精确,是因为现在我就气喘吁吁地站在第七层半的这一层里。楼房每一层各有四间房子用来出租,最上面这个半层,很明显是房东在第七层的基础上加盖而来的违章建筑。尽管使用面积肯定比下面的楼层要小不少,但是房东还是把这一层分成了三个独立的单间。我站在这三个门中间的那个门面前,边看着左右两个门前的地上那张脏兮兮的写着“欢迎光临”的暗红色踩脚垫子及上面横七竖八有如尸体一般躺着的各色拖鞋,边思考着假如这三个防盗铁门同时打开的话我肯定逃脱不了脑袋被门夹的悲惨命运。

“哒啦”一声,紧接着是“咔哒”的一声,我面前的防盗铁门的栏杆里,那扇木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短发女生露出半边脸,警惕地看了看我的身后。

“是我。微信上那个——”我忙不迭地说。

“网上联系我的账号是哪个?”

“哦,账号是XXXX。”

“昨天联系的?”

“可不是嘛。”

“为什么事联系?”

我突然有点糊涂了,说:“就是XX公园那个事情——”

“就你一个人?”说着,又警惕地看了看我的身后。

我被她的举动搞得也紧张了起来,毛骨悚然地慢慢回头看了看背后的楼梯。

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隐藏的手拿电锯的变态杀手。

“就我一个。”

“咔哒”一声,防盗门开了。

“进来吧。”

我抓着防盗门外那根因为生锈而略显粗糙的门把手,望了望她背后那个狭小的房间,有点踌躇地问道:“你——就你一个人?”

房间里不像是能藏下一个猥琐大汉的样子。但网络上看到的那些仙人跳桥段如影片快进般从我左耳以极速穿入大脑,又从右耳以更快的速度带着脑浆穿刺而出。我几乎都听不到她下面说的话了。

“是啊。”她迷惑地看了看我,但又像觉察出什么似的。“我男朋友去买菜了,等会就回。”

听她说到男朋友,我反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没有任何一个仙人跳女主角会主动提醒对方她男朋友正在回来的路上。

于是我打开防盗门,进了房间。

3

女孩长得挺瘦小,目测身高在一米五到一米五五之间。短发,对于女生来讲极短的短发。但是很奇怪的是,在整头的短发中,右边的小部分头发明显是主人特意留长的,那边的头发长得盖过了耳朵,直直地垂下来,在和脖子几乎同等高度的那个地方垂着,遮住了小半个右边的脖颈。五官并不算精致,就像是上帝比较随意地安放在那个称之为脸的不规则曲面上的几块小积木。好在人长得还算精神——就是发型怪了点儿。

屋里的摆设——怎么说呢,这间屋子和胖子的那间,在大小上几无二致,都是放了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小衣柜就再也没什么空余地方的小空间,但这里看起来可比胖子的那间舒服多了。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上面的床单浆洗得干干净净,透出一股阳光和洗衣液的混合的味道。没有书桌,却有一张很明显是书桌、餐桌、工作台混合用途的小的长方形桌子,上面铺了一张藏青色杂着白色的格子图案的桌布,桌上摆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面插着一枝不知是真是假的不知名的花儿,此外别无他物。女孩请我在桌旁坐下,又去厨房鼓捣了一阵,端出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来。

“抱歉,没工夫弄别的,只有这种袋装茶,别介意。”

我赶忙接过一杯,说:“已经很好了。”

女孩端着另一杯,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昨天回复你的信息后,我的朋友们知道了这事,都说我太过鲁莽,说是不能太相信网络上的陌生人,让我在开门前必须反复确认你的信息,所以我才——”

“明白。独居的女孩往往是犯罪分子重点关注的对象。”

“我可没独居,我说了,我男友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往四周看了看,这不像是一个有男孩子一起住的地方。但我决定还是不拆穿她。

“说回正事吧。”我说,“昨天在信息里大致和你说过,我想了解一下当时你在公园里的遭遇。”

“就是为了你的朋友?”

“准确说来,是个基本没怎么说过话的同事。”

“好吧,如果我的经历能对你或者你的朋友——同事有所帮助的话。”女孩浅浅地抿了一口茶。

“当然,你可以跳过那些对你感觉不太好的事情。”我说,“我明白,让你这样做,实在是有撕扯你的旧伤口并在上面撒盐的嫌疑。但,我又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没事。”女孩用右手指了指头皮上垂下来的那部分较长的头发。“如果撕开旧伤口对别人可以起到帮忙或者警示作用的话,那有何不可?不要只为了撕扯伤口而去撕扯伤口就行了。”

我反复咀嚼着她指向头发的这个动作里隐含的含义,也细细品味着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有点不明所以。

“那开始吧?”

“开始吧。你需要录音吗?”女孩问。

“不不,不用。我又不是记者或者狗仔队。”

“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

“不一定。我是说,在某种情况下,可能是一个意思。”我说,“但某些情况下,又不是。所以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哲学?”

“不——我们离题了。开始吧。你男友买完菜可要回来了。”

“他回来了也照样可以说。那,开始咯?”

“开始吧。”我说。

4

大约半年前,我重新找了份工作,换了上班地点。于是本着就近及经济原则,我找到了这间刚刚装修——其实就只是简单粉刷——完的正在出租的小房间。应该说我的运气实在是不错,招租广告刚贴出来就被我看到了。于是我立即打电话给房东,付了押金和第一个月的租金,租下了这间小房间。

话说这个屋子和那个公园离得挺远的,照理来讲,我是不会遇到那样的事的。可是那天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在定下这个房间后,心情好得出奇。办完所有手续后,时间很早,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在回家的途中半路下了公车,找了家网上口碑很不错的餐厅略微吃了点儿不知是下午茶还是晚餐的东西,然后出门就没有目的地逛。走着走着,就到了XX公园。

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日头不是太长的季节,傍晚时天色就已经比较暗了。但我看公园旁边是一条车流量很大的公路,因此也就没有什么防备,也没怎么想就进去了。

公园里也不算僻静,但是当然咯,也根本不能算得上热闹。大概是年代较久远的缘故,路灯有一茬没一茬地立在碎石铺成的路边。时不时有一两个夜跑的人跑过,但那频率,大约是十几分钟一次——大概是因为跑步的人不多,公园又比较大的缘故吧。

我就这么走着,心里也并不慌乱。因为我压根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租房的事情已经解决,工作也刚换了新的。家里的东西大多已经打包收拾好,只需在周末,叫上一个搬家公司,再叫多一个朋友过来帮忙,花一个上午就可以完成搬家。心情比较好,脚步也不自觉地比平常欢快些,就这么沿着碎石路走着,也没注意自己不自觉地在一个岔道口那里拐到了一条人迹更少的路上。

当我发觉这条路上的路灯更少时,我依然觉得没有问题。外面车流量那么大,公园里有夜跑的、遛狗的,出入口还有监控摄像头——但是那一刹那我突然发觉,从刚才进来到现在,似乎压根就没有见到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

好像真的是一个都没见到。我思忖着,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原因。不管这原因是什么,总之这个地方是不太适合女孩子呆就是了。于是我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眼角瞥见一个身影从斜后边迅速闪过。紧接着,我被从后面伸过来的手牢牢抱住。那人的左手勒着我的脖子,右手在我身上乱摸。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大声叫着救命。那人估计也吓了一跳,勒着我脖子的左手不禁松了些。我用尽全力在他左手上痛咬了一口,那人惨叫一声,把我推倒在地。

那时我吓得魂飞魄散。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哭喊。跑过碎石路那些时有时无的路灯,也不知跑了多久——其间还超过了一个夜跑者——到了临近公路的人行道,那地方很是热闹,那人是决计不敢追到那儿的。想到这点,我的体力就像顷刻间被抽走了一样,一下子瘫在地上。

我在路边坐着,埋头哭了不知多久,这才醒过神来。身上的财物并没有丢失,除了被推在地上时手掌和膝盖的擦伤外,另外还有一个地方也受伤了。喏,就是这儿。

5

“喏,就是这儿。我从小到大一直留的短发,可这会儿没办法,只能在这边留多一缕长的。”

女孩轻轻地撩起右耳旁的那一缕奇特的长发,把头侧了过来。我这才发现,在她右耳下面靠近脸颊的地方,有一道浅却长的疤痕。

原来,她的奇特发型里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所以我才能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个人用哪只手勒住了我的脖子。”女孩呷了一口茶,“因为,他的左手上有一条金属链子。在我咬他、他用力推开我后,那链子在我的脸上留下了这么个痕迹。”

链子。突破口是手上的链子。

我心里一阵突突突的猛跳——胖子,没有这样的手链。此时躺在医院里的他的手上没有,他的家里没有,他的办公桌的抽屉里也没有。从未见他戴过,从来没有。

“你能确认是金属手链?不是手表之类的其他的什么东西?”我问。

“确定。因为,那种脖子上的冰凉的感觉,我到现在都没能忘掉。”女孩说着,缩了缩脖子。

“好。谢谢你,你的经历对我们可能很有用。”我道谢道。

“这么说,你的朋友——同事,确实是冤枉的?”

“我也不敢妄下定论。虽然现在的证据对他很是不利,但我的心里总有这种感觉,那就是,一个会那么笑的男生,总归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恩。就像我隔着防盗门看到你,也觉得你不会是个坏人一样。”

“这种感觉可不见得就一定准。下次,还是要注意些,不要随便给人开门,特别是作为一位独居的女孩。”我说。

“说了我不是独居。”女孩居然有点急了。

“这不是我现在该关注的话题。”我站了起来,向她伸出右手。“谢谢你。”

“不客气。”

女孩送我到门口,我出了门,轻轻合上那扇斑驳的防盗门。就在里面的木门快要合上的那一霎,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

“那件事发生后,你报警没有?”

女孩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头回道:“没有。”

“为什么?”我问。

“不清楚,可能是恐惧,可能是怕丢脸,也可能是怕麻烦。况且除了手上和膝盖上的擦伤,我也没有什么损失——脸上这个伤是回到家才发现的——不过就是受到了些惊吓。再加上那时候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新工作要适应,要准备搬家,还得布置新家……”女孩说,“可能就是怕丢脸和怕麻烦吧。”

“两年的时间里,一共才三次报案。但这次在网上发帖的都至少有二十多人。”我缓缓地说,“假如多一个人报案,警方可能就多一些证据,可能就能更快地抓到真正的案犯。这次的事情说不定也就不会发生。”

“我知道。所以,这也是这次我同意见你的原因。”女孩平静地把右边的那缕长发轻轻地捋到耳后。“撕扯开我的旧伤口。”

“明白了。谢谢。”我向她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转身下了楼。

6

算是个不错的进展。但是也可以说基本上没有进展。

金属手链的这个突破,可以提供给警方协助其破案,但压根就不能算是证据。最重要的几乎可以说是铁证如山的证据,那个挎包上胖子的指纹,又该做何解释?

今天办公室的气氛看起来还不错。老板出差和客户签合同去了,部门长们有的随老板出差,有的见老大不在,干脆就请了假不知跑哪儿去了。剩下一堆没了大王的小妖怪,于是办公室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亿万只苍蝇当空迎面飞扑而来。

陈姐也不在。所以我今天也乐得清闲,盯着电脑屏幕抓着鼠标随便打开一个WORD文档,装出认真工作的样子,脑子里却趁机把胖子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哪知越想越头疼,越头疼思维就越堵塞,到最后竟然到了头脑一片空白的地步。我起身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热水放下,转身朝公司入口处的洗手间走去。

隶属行政部的几个小妞聚在前台小张身边,像几只羽毛艳丽的小鹦鹉一样叽叽喳喳的。我从旁边面无表情地经过,推门进了洗手间。洗手台的那面大镜子被阿姨清理得相当干净光滑,镜子里,一蓝一红两个紧闭的大门及门上的图案无声地宣示着哪种性别才能分别进入其中。我打开水龙头,俯下身,用手掬了一大捧凉水,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抹开。

“三儿……我就说……那人……”虽然关着门,但还是能听得出这声音像是小孙的。

三儿是小张的外号。一般没有职位的新员工入职时,大家都会根据她的姓氏称之为“小X”。但在和大家熟络后,在非正式的场合下,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贴合自己身上某种特点的外号。比如本文的主角死胖子。

小张的外号之所以叫三儿,据说是她在家里排行老三,某次他父亲打电话过来,小张不小心按了扬声模式,一声“三儿”顿时响彻整个办公室。从此,在非正式的场合下,不管她在不在场,全公司的人——老板也一样——都称之为三儿。但我总觉得这个字眼总有些别的意味在里面,可又不好明说。就像你在某个冬日的清晨醒来,发觉被子里有一股湿漉漉的味道。阳光温暖懒散,你却总觉得有种阴冷的暧昧,意味深长。

“我觉得……平时人还不错……”是小张的声音。

“不错?哪……不错?他……看那些……”小孙的声音看起来有些激动。

“看什么……不代表……人怎样……”依然是小张的声音。

看起来这堆女人的意见并不是太统一。但尽管听不到全部的内容,我还是能察觉到,小张是唯一一个在替胖子辩护的人。这令我觉得颇为诧异,因为据我所知,胖子和小张是完全没有也不可能有私底下交集的人。唯一的公事上的交集,不外乎是胖子到前台领取办公用品。

“啪”一声,门开了又关上。水龙头依旧汩汩往外流着自来水,我侧头一看,是小张——只有她一人推门而入,外面依旧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谢谢。”趁着她洗手的当儿,我抬头对她轻轻说了一声。说完,脸仍然埋进手掌里掬着的水里。

“没什么。不过说些事实罢了。”小张那边那个哗哗作响的水龙头突然戛然而止地止住了水。“一个人有罪没罪,是要看证据的。而不是他平常怎样看了哪些龌龊的小影片。”

“没错。这是一个绝大部分人都应该懂但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会有意或无意弄错的最基本的逻辑。”我松开手,手里的那捧水从两边的掌心里骤然落下,依据某个方向旋转着进入了洗手盆中间的黑洞,那是地球自转的方向。我抬起头,从旁边的盒子里抽出纸巾擦干净脸。

“更何况,他平常也很绅士。除了你,他是公司里唯一一个——”小张踌躇了一下,“不叫我三儿的人。”

“这也不代表什么。”我把皱成一坨的纸巾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却不太敢直视镜子里的她的眼睛。

“我知道那代表什么。”

“啪”一声,门开了又关上。除了我自己,镜子里的世界空无一人。她已经出去了。

我轻轻叹了一声,随即也站直起来,推门而出。

门外的争论依旧热烈,小孙有如辩论选手般侃侃而谈。我依旧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经过。

“你知道多恶心吗,他的电脑里那么多那种片子……一个人老看这种片子,能有什么好思想?真的什么都有,好恶心……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居然还有男人和男人……”

男人?和男人?

那天我们在胖子屋子里,并没有打开那个文件夹里的任何一部影片。我一个激灵,转回身。小孙正背对着我,没发现我正朝她走去。

“这不是心理变态是什么……”

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扭转过来,粗暴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男人和男人?”

“我……”小孙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我就是那天听你说后觉得好奇,偷偷把那个文件夹拷了下来……”

“我不管这些狗屁。”我大声问道,“你说的什么男人和男人?”

“我就是想批判地看一下……”小孙自语一般继续说着。“我不喜欢看这种……”

“什么男人和男人?”我忍不住吼出声来。一旁的几个女孩见势不妙,已然偷偷散了。只剩下小张靠着前台的那张桌子,好奇地看着我俩。

“就是,男人……和男人……做那种啦!”小孙一把甩开我的手,同样大声地吼出声来。

7

“改变过文件夹的顺序没有?”我把U盘插进前台电脑的USB接口,转身问小孙。

“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把文件拷下来的?”

“就是你和陈姐出门,我说肚子疼要去一下厕所的那会儿。”

“动作倒挺快哈。”我不无讽刺地说。

“主要是USB3.0快。”小孙面无表情地回道。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手却没闲着,抓着鼠标点进了USB里那个最新下载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A日本”几乎都是一些老师们的分辨率甚低的小影片和小图片。但“A欧美”的文件夹里的文件似乎更多。抓着鼠标往下滑了三四个页面的内容后,出现了一批名字前加着“Z”的文件。

“这些都是。”

“我看到了。”

我看着那些文件,心里涌出一股希望。

从小孙的心理学上来分析,把所有文件名都加上“Z”,代表胖子希望这些文件排在文件夹里所有文件的最后面。煞有其事地把普通的成人影片夹杂其中,代表胖子希望就算有人不小心打开这个文件夹,也可以用其他的影片解释或者糊弄过去。没错。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胖子是个相当谨慎的同性恋。

假如说金属手链是一件并不太具说服性的物证,那么同性恋这个身份,确实使胖子几乎没有了猥亵妇女的动机。在XX公园里发生的,都是伴随着猥亵的抢劫案——根据网上的帖子,大概是十个猥亵受害者里,约有两个会被抢劫。这也与报案数量大致相符。因为大约只有在财物受到损失的情况下,人们才会报案吧?否则的话,大家都是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勉强说服自己让事情就那样过去的,就如我所拜访的那个短发女孩。相同的夜跑服可以解释为大家恰巧在某宝上淘到了一样的东西,而指纹,这个最不好解释的铁证,在排除了胖子的动机、考虑到那个嫌疑犯并非初犯、在同一个地方作案累累的情况下,也可以解释为该嫌犯处心积虑,为防止落下指纹提前戴了手套之类的用具。

我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场景。那个受害的女孩背着挎包在公园里漫步,嫌犯抓准时机上前猥亵并趁机抢走挎包。女孩惊声呼叫,嫌犯逃跑,不料恰好碰到夜跑的胖子。也可能是胖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可能是嫌犯惊慌之下掉了挎包,总之胖子拣起挎包,继续追赶嫌犯。哪知刚到路口就被肇事车辆撞倒,嫌犯自然逃之夭夭,而胖子,这个本不该背负这个罪责的人,却在最关键的物证——挎包上,留下了自己无法抹掉的证据。

肯定是这样,就算有不一样的地方,应该也八九不离十。我不禁兴奋地站起身来,从电脑中拔出U盘,递还给小孙。

“这U盘我不要了。”小孙侧过头去,并没有接回那个闪着铁银色光芒的东西,也不说话。

“拿着吧。”我放下U盘,一边抓起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不要乱传或在公共服务器、论坛上传播甚至买卖就行,回家自己一个人或者和男朋友一起看看——”

小孙回过头来看着我,还是没有说话。

“并不可耻。”我说。

8

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匆匆出了办公室,往医院赶去。胖子还躺在那个单人急重症病房里,他的那个不知道是表姐还是堂姐的姐姐,每天都在医院里陪护。我必须把这个消息及时告诉她,再由她出面告知警方这个虽然算不得直接证据、但也可以基本排除胖子嫌疑的重要线索。

“领导好,领导……坐……”

胖子的姐姐还和几天前一样,几乎没有变化。头发有点儿凌乱,眉眼紧锁拧在一起,就连衣服——也好像并没有换过。不同的是,今天的她,身上并没有那条厨房里专用的围裙,医院病房里也没有如仙境般烟雾缭绕。房间仅有的一扇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开了一角,阳光从那一个时大时小的缝隙中进进出出,在地上时有时无地圈出一个耀眼的光斑。粘稠的空气似乎正在被融化,就像拿在手上的甜腻的棉花糖。

“我不是领导,我……”

“领导,坐坐……”胖子姐姐说着,拉开一张病床旁的折叠椅推到我身边,又赶紧从旁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塑料杯,打开热水瓶,从里面倒了大半杯水递了过来。

“我不是领导。”我惴惴不安地小心接过杯子坐下,喃喃地重复道。

估计水是刚从热水器那儿接的,杯子软软的像是一块冒着热气的不成形的果冻,十分烫手。

“说哪儿的话。你们都是领导。”胖子姐姐在病床的边缘坐下。病床上的胖子,明显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床边白色铁质挂架上的吊瓶,正无声无息地往下滴着某种浑浊药液,仿佛这个世界永不停止的时间水银沙漏。

“还没醒?”

“还没。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如果还不醒,只怕——”胖子姐姐抹了抹眼睛。

“医药费有没问题?”

“暂时还好。那个开车撞他的人家垫了大部分,家里也在筹钱。”

“那还好。”

“感谢单位领导的关心,我——”胖子姐姐突然咬了咬嘴唇,“我们家XX是绝不会干这种事情的。我们家里商量过了,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他治好,醒过来再和派出所同志好好解释。我们家XX,绝不会干这种事情……”

“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事……”

“你知道我们家XX吗?在我们那个村,他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录取通知书邮到的那天,他爸在祠堂里跪着哭了一个多小时。全村人像过节一样,每家每户凑钱。族长也给了一百块——他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每人每个月才给他一百。全村人像过节一样……”

“大姐,我今天来,就是有线索证明XX不是……”

“我们家XX……每个月都寄钱回家。春节不回家,可他还叮嘱他爸给族里的老人包红包,几十几十地包,族里可有十几个老人呢。光这红包都得花好几百。他们可都高兴坏了,说我们家XX有出息。”

“大姐……”

“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是不会干这种事的……”胖子姐姐说着,又抹了抹眼睛。

“大姐。”我说,声音加大了些。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这里——”我犹豫了一下,想着如何开口。

“嗯?”

十几年前我拿着一张38分的不及格考卷站在我爸面前,就是这种糟糕透顶的感觉。心里越犹疑,嘴上就越像被粘住了一般张都张不开。脑子里把要说的话逐字斟酌排列好,就像舞台剧里的士兵般整齐划一,只消让他们踢着正步出场即可。可这最重要的第一步该由谁发指令跨出,指挥部竟然一片混乱。你推我,我推你,谁也喊不出“齐步走”那三个字。于是那几排士兵就那么站在那儿,彼此大眼瞪着小眼,像是一群沉默的永无出场机会的群众演员。

“我是说,我这里有线索证明胖——XX不会干那件事。”我咬咬牙,说道。“齐步走”已经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士兵们正以同一节奏踢着整齐的步伐走向舞台中央。接下来,观众是否鼓掌,舞台会否坍塌,一切都已不在我的掌控中。

“啥线索?谢谢领导,我就知道我们家XX……”

“XX是同性恋,他不会去猥亵妇女。”

“我们家XX不会干那种事,谢谢领导……”

“我说,XX不喜欢女人,他不会对女人做那种事。”我说,“这是重要线索,基本排除了XX的作案动机。警方在破案时,作案动机是最重要的依据……他们可以根据这一点,重新进行排查及取证……”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家XX不喜欢女……”

“你滚!”胖子姐姐的脸色原本就有些苍白,此刻却突然涨得通红。就像——对了,就像我调侃小孙时,她的脸色也是这样。

“你滚!单位领导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胖子姐姐从床边滑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们……你们冤枉他占……占女孩子便宜,冤枉他,呜……抢别人,别人东西,呜呜……”

我从折叠椅上站起来,想蹲下去扶她起身。她一把推开我的手,杯子里的热水瞬间洒了一地。那些水刚好洒在阳光照进来的光斑那里,也不知是阳光还是水里包含的热量,我仿佛看到那块光斑正往上腾腾地冒着热气。我精神不禁有点恍惚起来,好像回到了那个仙气缭绕的房间,蛋炒饭正在厨房的炒锅里翻滚,空气里满是柴米油盐的味道。

“你们,呜呜……冤枉……冤枉他拿公司东,东西,呜呜……”胖子姐姐犹自大哭不止,鼻涕眼泪从她眼里奔腾而出,仿佛雨季里累积了多天的雨水冲破堤坝。“这就算……算了,呜……你们还冤枉他不,呜……不是男人……呜……”

我尴尬地保持着半蹲半站撅着屁股的姿势,手里抓着一个已经没有水的塑料杯。病房门“吱呀”一声,两个护士急匆匆开门跑了进来。她们准以为这响动是因为病人出了什么问题。我无奈地看了看她俩,站直身,把塑料杯丢进柜子旁的垃圾桶里,转身出了房间。

背后的声音却越发响亮。“就算他……他占女孩子便宜,他去偷,呜呜……去抢,他也绝不会不是……呜……男人……”

房间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对面病房的病人穿着条纹病服打开门,好奇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抬头,闭上眼睛。

观众没有鼓掌,舞台,坍塌了。

9

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百分之百的真相。假如,这真相不够遂他意的话。



本文为原创 作者披着能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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