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最好的享受就是洗澡。
说“洗澡”好像不太合适,因为洗澡一整套下来,先泡后蒸再搓最后冲,各有各的韵味。
进了澡堂,先简单冲一下,水温不适宜太高,就开始泡。缓缓入水,水的热度从脚趾一步步上升,到脖子根时,整个身子已经被一团热水包裹。人的身体与水有着天然的亲切。不到一分钟,每个毛孔就噼里啪啦地打开了,身体里的汗就开始往外挤。这时候,身体半浮在水中,轻飘飘地将羽化而登仙。人不多的时候,就这样泡着就能睡着,梦里也许就是长衣当风,足蹑青云的逍遥。但醒来后往往记不起梦中的内容,因为实在睡的结实。
泡到十分钟,身上开始发痒。好像每个细胞都不在安份,蠢蠢欲动想要脱身而出。这时候需要坚持,一旦经过了这个阶段,就可以享受到泡澡的快乐了。以前我有一个“澡友”,逢泡必烫。他进的澡池,水面有丝丝缕缕的蒸汽蛇一样游动。他在里面泡半个小时,出来时浑身通红。他把这个过程叫“红烧”。我一直不敢像他一样红烧,只是在温水池中泡。很小的时候,常跟着爸爸到厂里的澡堂去洗。但那时的兴趣不在于泡,倒在于游。从池子这头游到那头,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狗刨式”。游累了就把湿毛巾平铺在池边的平台,往里面吹气,看着毛巾渐渐鼓起了肚子,就说不出的高兴。
老舍曾经写过老北京的澡堂子,主顾刚进门,立刻就有伙计跑上来,殷勤地招呼:“两位爷,里面儿请。”接着一声唱堂:“两位。散座儿。”这一声是喊给里面的伙计听的。脱了衣服,进入澡堂,那真是云蒸霞蔚,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的长相。飘渺朦胧之中,突然一嗓子就喊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这一定是哪位爷洗到情高兴至处,脱口而出的一句。想象一个赤条条的人手里摇的不是羽毛扇,而是一条湿哒哒的毛巾,踱着方步唱,这场面还真刺激。或者哪位爷拉开架势,吼一嗓子“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也不定。我觉得,在澡堂子里唱,最好是《寄生草》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倒最是合景。可惜我不会唱,有时没人的时候,会学狼啸。拉长了脖子,想象着四野茫茫的孤独。
泡完了澡,就叫师傅搓澡。
搓澡讲究南派北派。南派是扬州的师傅,手法柔、轻、滑、甜。我在苏州时,转小巷,看到一家新开澡堂的广告。瘦金体的小楷写在生宣上,末尾一句“惠请玉趾踏波”,这句话好像说的不是洗澡,而是凌波微步踏雪无痕的仙子降临,立刻就让我产生了一洗的欲望。泡完趴在澡床上,搓澡师傅的手法细腻轻柔,好像他搓的不是污垢,是在颤巍巍的果冻上描画《富春山居图》。像我,习惯了刚猛热烈的北派搓澡手法,根本接受不了这种温柔。就像喝了水却不解渴,反而勾出脑子里的渴虫,越发脑子里痒痒的难受。于是不得不要求师傅重一些再重一些,而师傅也很委屈,说自己已经用了很重的手法了。苏州话如果由一个女子的檀口中吐出,真的可以怡神蚀骨。但由一个男子口中吐出,又在这种特殊的场合,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北派搓澡人以保定这一片的居多,讲究刚猛热烈,力量全在于腕上。讲究的,讲108手,从第一手额头开始,到最后一手脚趾结束,刚刚108下,不多不少。师傅发力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澡巾上的颗粒颗颗入肉,身上的死皮泥垢立刻分散瓦解,一条条滚将下来。搓完了,浑身上下红中透光,却绝看不出一条条的指痕,更不要说被搓得发紫的。老北京人洗澡讲求“一条龙”,搓完了还要采耳捶背捏脚,一碗温香的香片儿茶在旁边供着,不由地就躺着睡着了。一觉醒来,穿衣出去,还可以在天桥哪儿遛遛。
现在山西搓澡的,主要是运城洪桐的居多,手法也是北派。今天给我搓澡的这位师傅,话不多,但手法地道。很多搓澡师傅喜欢和顾客聊天。我曾经见过顾客和搓澡师傅聊得投缘,竟然都放下了自己的事情,坐在澡床上聊得眉飞色舞。我不喜欢聊天,这个不聊天的师傅就很合我的胃口。他的手法刚中带柔,推拉搓抹点旋,手法老道,毫不拖泥带水。一遍搓下来,脉络通畅,郁结消解,每一条肌肉都舒畅,每一块皮肤都伸展,好像一年的所有不快也都被消解的无影无踪。这时候,真想好好睡一觉。但他开始拍背了,声音清脆饱满,节奏明快跳荡,愣是把一个简单的拍背拍出了《胡笳十八拍》的韵味。
搓完了,师傅也没有推荐什么盐浴奶浴等等。我对这些本来就很烦,他不推荐,我倒很感激。起身道了谢,去冲干净。感受着温热的水流温顺地沿着身体流下去,温度留存,污渍无踪,就觉得这澡实在是洗的舒服。
出来,点一支烟,裹了浴巾,不必急着穿衣,在小床上躺一会儿。要是在老北京,这时立刻就有伙计前来,床头放一杯清茶,轻声问修脚还是掏耳。老舍描写过掏耳的感受,写掏耳师傅灵巧地运用工具,把耳朵伺候的幸福得今生有幸做了耳朵。至今我没有掏过耳,一是没有机会,而是觉得这就像找红颜知己,找不到起码还有想象,而找到了往往连想象也灰飞烟灭。这样一来,还是不要找的好。修脚倒是修过。一次在河北石家庄,洗完了澡,朋友拉我去按摩。一个小姑娘,手拿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冲着我的脚指甲下死劲儿戳。小小年纪,手劲儿却蛮大,疼得我几乎骂娘。于是只好作罢。
休息一会儿,穿衣出来。一身泥垢进去,浑身清爽出来。就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