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害怕发霉的东西,任何只要长出一点毛的变质的东西我都会毛骨悚然。我觉得这可能跟我小时候的一段经历有关。我试着把它写出来,下面的故事中有两个人,但真实的故事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
“真的假的?这个能吃?”
“你尝尝啊,毒不死人的。”
琳将信将疑地接过我手里的草茎,捏起两个指头搓了搓。
“都是泥。”
“你擦擦不就完了,味道很不错的。”
我扭过身子,在小山包一样的酢浆草丛中拨弄两下,揪出一根新的草茎,用手搓掉根部的泥,放到嘴巴里嚼着。
“你要挑这种底下偏粉色的,会甜一点,没有那么多草味。你看。”
琳看着我把草茎从嘴巴里拿出来,本来硬挺的根已经瘪下去,乱七八糟一团。
“都被你嚼烂了,看什么。”
琳表达了她的不满,但还是仔细把草根上的土星蹭掉,小心地放到嘴里嚼了嚼。
“涩涩的,有点酸。”她说。
然后她扔掉了草,扶着石墙从草地上站起来。
“你不是说今天抓蚂蚱吗?我妈妈要是知道我被你带着出来吃草,肯定会揍我的。”
我不明白,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会被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来教育,这么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同。“你不告诉你妈妈不就行了,就说我们抓了一整个下午的蚂蚱。”
琳没有说话,只是在揪着裤子上的草屑。看来还是有不同的,有钱人家的小孩不爱撒谎。
我嘴里有点没味,特别想再揪一根草茎来嚼。琳看出了我的意图,好像不太高兴,“你到底还教不教我抓蚂蚱?不抓我回去了。”
我只好打消了再吃一根草的念头,看着我们面前的一整片草地。
“不用教,很简单的。先蹲下来,仔细看草。”我拉着琳的袖子,让她和我一起蹲下。
“看什么?”
草地平静无波,被修剪过的草茎又矮又短,甚至没法随着风有多大幅度的摇摆。
“看跳起来的绿色东西。你看,那边刚才就有一个。”
就在我出声的前一刻,整片无波的草坪上空忽然闪过一块细小的绿色,划过一段优雅的抛物线,又落进了平静无波的草地里,很像从锅里蹦出的油星。
琳安静了下来,跟我一起盯着草坪。
“又有一个,在那边!”这次琳比我先看到,也许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鲜活的小生命,她显得很兴奋。
“好,下面是第二步。”我半蹲着站起来,双手扶着膝盖,像一只虾米一样地站着。琳很认真地学着我的样子,也像虾米一样蹲站着。
“脚步不要太大,蚂蚱会被吓跑。”我一边说着要领,一边观察着草地。
又有一只蚂蚱跳起来,那条绿色的弧线在眼底有短暂的残留。我盯住了它落地的位置,小步挪动过去。
我控制自己的身体缓缓蹲下,双眼在草丛中搜寻,看到有两根晃动的触须在群草之间,我伸出双手笼成一个拱形,迅速盖住了它。
“嗨,抓到了?”琳伸过头来,眉挑得高高的。
我感觉它在我的手掌里跳动,触须搔得我掌心很痒。
“嗯,这就抓到了。”我没有看琳,全神贯注地盯着手,用很强的控制力将蚂蚱抓到掌心里,再用两根指头捏住它。
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里的这个小东西。它是嫩草的绿色,尖尖的脑袋高高昂起,双翅紧贴着柔软的腹部,两只后腿折起健硕的角度。被我捏在手里,它没有很用力地挣扎,而是机警地支着触角,不知在想什么。
“好漂亮……”琳喃喃自语。“你能给我拿一会儿吗?”
“捏这里,别让它飞了。”
我扭着手腕,把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塞到琳的手指间。
二
“你先拿着,我去找根草。”
我往种满了酢浆草的墙根走过去,那边长着零星的几根狗尾巴草。我挑中了一棵没那么老的,从土里拔出来。
“给我。”我向琳伸出手,把狗尾巴草倒过来,露出粗钝的根。
“你干什么?”琳捏着蚂蚱的手往后缩了缩。
“从这里穿过去,串成一串,好拿。”我指了指它的背部,又伸出一根手指,从上向下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不行!这样它会受伤的。”琳坚决地拒绝了我。
“我们抓到蚂蚱之后都这么弄,你放心,不会很快死的。”
“不行!你又不是它,这样很疼的。”琳仍然没有动摇,这是前所未有的。她一只手捏着蚂蚱缩到腰后,另一只手盖在上面护住它,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极力把它拿出我的视线。
我对琳的过度反应十分不解。不串就不串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就这么拿着?一会儿抓到更多怎么办。”我抱起手臂,看向她。
琳想了一会儿,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指尖的蚂蚱,好像在它身上寻找着灵感。
“我知道了!你等我一下,不许动!”琳说完,盯着我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扔到远处的草丛里,这才放心地将它交到我手里。
她急切地跑远了,绕出这一片围墙,就是琳家的复式别墅。几分钟之后,琳回到了这片草坪上,手里捧着一个银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首饰盒,我妈的,我偷偷拿出来的。这样的首饰盒她有一大堆,少了一个不会被发现的。”
我看着这个精致的盒子,上面雕着各种繁复的纹样,泛着让人眼晕的金属光泽。买一大堆这样的盒子……难道是用来集画片吗?我又不明白了。
琳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盒子,设计精巧的机关缓缓弹开。里面垫着质地细密的薄海绵,海绵上有一个浅浅的压痕。我能看出来,那是一块宝石的形状。
“你拿这个干吗?”
“把它放进去呀,我们还可以给它装饰一下……”琳从墙根的树下捡来几片叶子,挑出里面比较柔软的,在浅色的衣服下摆上蹭了蹭。
这次又不嫌脏了,我把心里的揶揄强压下去,没有说出来。
琳似乎不愿意将这项重大而神圣的工作假手于我,只是让我照看好手里的蚂蚱。我看着琳在这片不大的野地上游走,不停地摘下一些花草,停下来与手中已经拿上的比较一会儿,再扔掉一些。蚂蚱似乎有点不耐烦了,开始用后腿挠起我的手指。我换了一只手拿它,扭动着放松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手腕。
天色已经有点晚了,琳可能一会儿就要回家了。我感觉琳的脚步急切了起来,这个下午放肆的自由,对琳来说比对我更加珍贵。
“好了!”琳终于发出一声满意的轻叹,把首饰盒捧到我面前。我于是向里看了一眼。
银色的首饰盒里已经被铺上了层层叠叠的树叶,好像一张华贵的床,最上面是两片新鲜的月季花瓣,一片艳红,一片嫩粉。旁边还放了一些零零星星的松针,还有酢浆草开出的紫色小花。
琳有些得意地仰着下巴,用那种热切的眼神看着我。
“我放手它就跑了。”我提醒。
“你放进来,我就马上盖上盖子,不会跑的。”琳信心满满,对自己的安排很有把握。
于是我依了她,把蚂蚱放在了花瓣的中央。它触到地,马上就站了起来,仍然精神抖擞地竖着触角,踏着脚下的花叶,威风凛凛的,好像征伐四方的将军。
我这才发现它的美。它棱角分明的背部好像一片威武的鳞甲,随着双翅的振动而轻轻颤动。我以前好像只见过它们被串在草根上痛苦挣扎的狼狈样子,被穿透的背甲渗出透明发黑的脓水。
琳迅速地盖上了盖子,它漂亮的梭形身体和翠绿粉红的馨香宫殿一起,隐没在了黑暗中。
“这样它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琳抿起嘴,眼睛笑成一条缝。
三
“你要回去了?可你还没有自己抓一只蚂蚱啊。”
我也不是在挽留琳,只是觉得今天有点无聊,说是要抓蚂蚱,结果她只是捡了些树叶花瓣而已。
“我已经会抓啦,下次就可以自己抓了。”她朝我扬了扬手里的盒子,“而且这里不是已经有一只了吗。”
我又不明白了,原来她的目的只是拥有一只蚂蚱而已吗,但她看上去好像十分满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夕阳渐渐往地平线下走,琳最后向我挥了挥手,抱着首饰盒消失在了围墙尽头。
我一直看着琳离开的方向,直到她彻底走出我的视野。我靠着墙根坐下,终于把手伸向了酢浆草丛,一次性拔了三四根草,放在嘴里嚼了个痛快。
……
一个周以后,我再次见到了琳。
琳其实不常来找我,就我所知,她有很多的课外班上,周末两天从早到晚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还要做作业,练琴什么的,有很多我想不通原因的事情要忙。
但这次却是琳主动来找的我,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用捡来的石头,往公寓楼下面的水泥地上画画。
“出事了。”我脏兮兮的手还没来得及往回缩,就被琳一把抓住,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怎么了?”我几乎从来没见过她这幅表情。
“我妈妈的挂坠不见了,她叫我找。”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是装在那个首饰盒的!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把挂坠拿出来……”
我忽然就想起了薄海绵上的那个宝石形状的浅印,原来那是个挂坠。
“那你打开看看不就行了?又不是……”看着琳魂不守舍的神情,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没……没把蚂蚱拿出来?”
琳眼中的惊恐更甚,声音也颤抖起来。
“……我那天拿回去之后就忘了,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你得帮帮我。求你了。”
四
“我记得里面是有一块薄海绵的,就算挂坠在里面,也应该在海绵下面。”我强压着声音中的恐惧,尽量镇定地分析着。
但事实上,我的脑子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个盒子里的景象,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惊怖附上我裸露的手臂,
“你就直接……直接找个垃圾桶,把里面……全都倒进去,反正有海绵垫,找到挂坠再捡回来不就行了。”
琳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不行……万一倒进去找不到了怎么办……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
我忽然感觉被她碰到的手臂很痒,好像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顺着接触的地方缠上来。我很想把手抽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回家。但我不想在琳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怯懦,这种强撑着面对恐惧的感觉扭曲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看看。”我吞了吞口水,勉强点头。琳非常短促地出了一口气,像卸下了担子似的,再次用力的握了握我的手臂。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别走啊,我马上就回来。”
我捏着那块用来画画的石头,愣愣地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太阳穴突突的跳。
琳很快就回来了,捧着那个首饰盒。我已经对它外表漂亮的花纹提不起任何一点兴趣,只是止不住的去想,那只漂亮的、威风的小蚂蚱,伴着它华丽馥郁的花叶宫殿,一起烂在了里面。
琳那天的话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样它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
夏日午后的暑气源源不断地包裹着我,让我感觉自己也要跟着一起腐烂。
“给你。”琳把首饰盒塞到了我的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多么厉害。我甚至不敢握着盒子,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堪堪捏住,这个凉凉的金属盒子仿佛病原,好像每多一寸皮肤接触,它的毒就会渗进我体内多一分。
我开始后悔。我很想冲着琳大喊大叫,问她为什么忘了把蚂蚱拿出来,为什么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把挂坠落了进去。如果她再晚一点想起这个盒子就好了,一个月, 半年,甚至直接放到明年春天。我要面对的就是一块干涸的骨,而不是一滩软烂的,斑驳的,霉变的,蠕动的,美好的生命绝望地消逝过程中的丑陋。
“你要打开了吗?”琳小声地问。自从把这个东西交到我手里,她就安静了许多。
……
我深深地耸肩,把一口闷热凝滞的空气吸进胸腔,又颤颤地吐出来。
我找来一根小木棍放在一边。然后用手虚虚捏住盒盖,将盒子倒过来,面对着前面一小块干净的空地。
咔哒。
那一瞬间,我远远地挪开视线,双手不受控制地疯狂摇晃着盒子,敲着盒底。
晃了十几秒钟,我眯着眼,往那块空地看了一眼。
空地上什么都没有。盒子里的东西没有掉出来。
琳已经呆呆地安静了很长时间,她似乎已经没有足够的理智去做出什么反应。我僵硬地转动手腕,一点一点把盒子倒转过来。
“啊————!”
在我身边的琳终于发出了超出极限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我的心狠狠地抽动,盒子脱手,向地上砸去。
……
它停止滚动的时候,大开的口正冲着我。我重重地坐回地上,冷汗顺着后背滑落。
里面是空的。连一块海绵垫都没有。
琳说,她的妈妈有很多这样的首饰盒。如果这个不是,那真正的那个盒子,是不是已经和其他装满珠宝的首饰盒一起,躺在了更加舒适的实木抽屉里。
我只希望这些漂亮的小盒子,密闭性好一点。不要让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