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喧嚣,不怕寂寞,就怕穷。
这种对贫穷的执着的恐惧,大概来源于童年生活的环境。
儿时,街坊叫我们“街巴佬”:父母都是下放知青,伴随我出生的是让人人羡慕的“商品粮”。我最早吃上香蕉,我家最先有电视机,同学们在我手里知道除了课本,还有如《365夜》、《儿童文学》的课外读物。我们姐妹的衣服、头饰引领70年代农村小集镇的时尚新潮流。我们没有过挨饿的经历,我周围的人也没有过,但从那时起,小小的我最先知道什么叫“穷”。
我的外婆,善良豁达,待人和气,在邻居街坊中有很高的人气。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有了一个“干妹妹”,我们都叫她“秀婆婆”。外婆经常给她菜和衣服,有些菜坏掉了,外婆准备倒给猪吃,她如果在场的话都会要回去,说是也给猪吃,但据说是给家人吃了。每年吃团年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刚坐好,她却拢着手跑来了,外婆客气地说:来,吃一点。她就拿起筷子坐上了桌子。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年猪大面积生瘟,堤坡上经常会有半大的死猪。秀婆婆的老伴把那些猪全捡回去吃了,包括已经发臭了的。
秀婆婆家很穷,喂鸡,生鸡瘟;喂猪,猪生病;种田,没收成;就是种菜园,同样的菜种,别人家的菜葱葱郁郁,她家的不是长不大,就是长大的都是细长瘦黄。她的儿子、女儿都很好吃,也很懒。打猪草的时候,我们都在认真寻,他们总是在找酸酸草、蛇果子吃,别人打了一满篮,他们的篮子还是光的。她的大儿子,总是在天寒地冻的早晨,穿着一件油光光的、到处露着黑棉絮的破黑袄,拢着双手、缩着矮小单薄身子瑟瑟的站在炸油条的大锅旁,眼巴巴的望着一根根金黄油亮的胖油条被用长长的竹筷子夹出热腾腾的油锅条让人买走。
秀婆婆的大儿子结婚了,新娘子很矮,很黑。那时候的农村,新娘子的陪嫁除了一套家具,大都还有缝纫机、自行车,秀婆婆家的新娘子的陪嫁是四把木椅子和一口大衣柜,放在黑黝黝的新房里,有些相得益彰。很快,他们生了两个女儿。晚上,他带女儿到我家看电视的时候,我们姐妹正在分吃零食。他的女儿站起来,小小的身体努力够向我们这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们一口口的咬下去,随着我们的咀嚼,不时咽下口水。然而,她没哭,也没要,乖乖的坐回小板凳,小声的对爸爸说:你明天跟我买好不好?她爸爸眼睛盯着电视,漫不经心的说,好,明天买。可能到现在都没买,因为他们一直很穷,并且爸爸老了,妈妈也中风了。前年,听说爸爸打电话给已经出嫁的女儿,要求她带两千块钱到乡镇医院给妈妈交住院费。
秀婆婆和她的儿子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尊重”这个词。当别人给他们剩菜的时候,给他们自己不穿的衣服的时候,给他们借钱的时候,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他们总是用羡慕的、恭敬的、卑微的眼神望着给予他们物质的人。别人对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般是:喂,哎,你帮我……去,然后给他们几块钱,或者一碗肉,或者什么也不给。他们活得很恣意,有闲钱的时候甚至到桌子上摸两把小牌,虽然他们一上桌就有人不屑的下去了。
今天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有钱的时候,你放屁都是讲道理。没钱的时候,你讲道理都是放屁。我想,我怕的其实不是贫穷本身,怕的是因为贫穷,带给自己的卑微、屈辱、不屑和绝望。
现在的孩子,大都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贫穷”。哪怕是工薪家庭,只要不遇到意外,大体是能富足的养大一个孩子。前天跟侄儿说我们小的时候有同学饭都吃不饱,为了改变命运而拼命读书,他“切”了一声,感叹到:可恶的中产阶级(他爸爸就是中产阶级),即让我没有当米虫的资本,又没有逼迫我前进的动力!他们认为贫穷与他们不相关。我知道他的态度很有问题。我想说服他,人不一定全都要有鸿鹄之志,但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否则贫穷离我们很近很近。我想让他有积极向上的动力,想带给他热爱生活的正能量。但我读的书太少,我不知道如何帮助他走出迷茫。
201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