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胜利成了家,但这个事情,他没让家乡的亲戚知道,尤其是哥嫂两口子。
今天下工早,主家贴瓷砖扫尾,半天就干完了,他打算赶到下一家去,师傅说地儿太远,明天开车带他过去。
那就回家吧。路过一个玩具摊儿,他买了一个挖机,小宝应该喜欢,看到电视上的挖机就叫嚷。又在旁边的水果摊儿上称了五个火龙果,小宝喜欢吃,虽然吃一次就会弄得脸和衣服脏兮兮。
快到家的地方,胜利在卤菜摊儿前,要买一只烤鸭。
谢大姐手上麻利地削皮斩块,嘴上也不闲着,“多丽碰上你真是有福气!”
胜利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傻笑。他知道,多丽喜欢吃烤鸭,尤其是春卷皮包鸭皮,用她的话说香到骨子里,吃了这个啥子烦恼都没有了。
胜利喜欢多丽眉开眼笑叽叽喳喳的模样,所以,隔三差五地买。
小宝午睡刚醒,正在哭闹。胜利把玩具拿出来哄,“看爷爷买什么好东西了,是不是动画片里的挖机呀?”
小家伙好奇,立马就不哭了,探索起新玩意儿来。
多丽看到东西,埋怨地说:“又破费啦!”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实质上来说,他和多丽算是同居,还是上门女婿那种,因为他住在女方家里,而且没到民政局打结婚证。他有这个想法,但多丽不想,她说,我50出头,死了老公,你43岁,老光棍一个,都是过了半辈子的人,碰对眼了就一起作个伴,搞些虚的没意思。
胜利不生气,也没有勉强,他明白多丽的顾虑。两人的关系公开时,她儿子发了好大的脾气,“我爸走了才不到一年,你就另找了男人,这速度快的我脸上都挂不住,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妈!”
多丽是个洒脱的人,吃吃喝喝,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带带孙子,不理会闲言碎语,但她在乎儿子的感受,她不能让儿子被闲话困扰。
多丽跟胜利说,咱俩结束吧。胜利心如刀割,他很想留下,他不愿意离开她,但他嘴笨,酝酿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垂头丧气地走了。
心情差到了极点,干活心不在焉的,瓷砖都切坏了三片。
师傅说:“咋回事,说说。”
“多丽她不要我了。”胜利带着哭音,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男人自尊作抵抗,早大放悲歌了。
师傅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我去说说。”
胜利瞬间平静下来,他信任师傅,他当他半个父亲。
(二)
一年前,胜利跟着工程队来阳城盖大楼,没开工时到旁边交房的一期闲逛。
多漂亮多气派!住进去一定很舒服。首付一些钱就可以先买下,剩余的慢慢还,他算过,这些年挣的钱够付首付,他也想过在城里买个小房子,盖了十几年的大楼,却住着乡下破旧的石头房,这对比另人心酸。更心酸的是,他的侄子用他的积蓄住进了气派的楼房。
侄子到了婚配的年龄,对象也谈了好长一段时间,人家说,想结婚必须买房,否则免谈。
大哥大嫂急了,养两个儿子,平时花钱又大手大脚,哪儿来的余钱?
大嫂气急了就骂,骂女方将她的军,本来还炫耀儿子有本事自己谈女朋友,能省不少钱,结果呢,跟相亲的对象开的条件一样,一点也不少。
骂完了又怎样,不就是嘴上痛快了,房子该买还得买。
哥嫂把主意又打到了胜利身上。做一桌好菜,买上两瓶好酒,侄子恭恭敬敬地作陪。先讲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铺垫兄弟感情,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目前的困难。
“现在结个婚简直要人命,房子啊车子啊彩礼呀,弯弯道道太多啦,也不知谁带的头儿,真想锤死他!”
大哥咬牙切齿,一副凶相。随后长出一口气,语调软了下来,“可是没辙呀,婚姻是终身大事,再难也得给你侄儿办呀,是不是,二小?”
有求于胜利的时候,大哥才会学已故的父母喊他二小。
“小飞,给你叔叔敬酒。”
小飞麻利地站起来端着酒杯,俯身到胜利身边,诚恳地说,“叔,在我心里,你的地位跟我爸一样,我要尊敬你孝顺你。现在侄子的人生大事碰到了困难,叔一定得拉我一把!”
一仰头,一口闷,小飞年纪不大,酒量不小,都是跟狐朋狗友练出来的。
大嫂夹了一块五花肉给胜利,咧开了像沾了鸽子血的嘴唇,露出了因长期抽烟而变成黑黄色的牙齿。
“兄弟呀,咱们是一家人,父母不在了,咱不亲谁亲?帮帮你侄子,嫂子我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胜利没有说话,第二天带大哥侄子去银行取了钱。
他又心软了,又妥协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没骨气的软柿子。
(三)
初中毕业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他跟同学去福建打工,辛辛苦苦三年的积蓄,借给同学做生意,不曾想他出车祸死了,家里人不承认借钱,讨要无果,最后不了了之。
大哥说,你生性单纯,不懂人心险恶,以后挣了钱我帮你攒着,娶媳妇儿要花不少钱,得早做打算。
娶媳妇是个美好的愿望。胜利有自知之明,长得不高,又黑又瘦,胆小害羞,说话容易紧张,一紧张就结巴,一结巴就脸发烫头发晕。上学时女同学给班上男生打分,他是倒数第一。唉,自己都嫌弃自己,哪会有姑娘看得上?
大哥呢,一母同胞,他就生得好看,嘴皮子利索,好几个姑娘上赶着要嫁他。大概太得意了,挑挑拣拣,最后娶了现在的大嫂,好吃懒做,爱打扮。
大哥宽慰他,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到位了,缺点就假装看不见了。
有道理,车间主任长得像老鼠,老家有老婆,还是有人愿意跟他,人家舍得花钱嘛!洗头店小姐接的客人也丑的不行,但人家愿意花钱嘛!
胜利觉得有了希望,加班加点,省吃俭用。
24岁那年,他等到了心仪的姑娘,不算顶好看,但就是打心眼里喜欢。人也实在,有一说一。她爸生病,妈脑子不好使,大哥做生意,小弟读书,想找个踏实能干的人帮扶家里,最要紧的是多掏点彩礼钱替大哥还高利贷。
胜利高兴得睡不着。以前相过几次亲,人家不是嫌个儿矮就是嫌嘴笨,不是嫌没父母就是嫌房子旧。这个好,自己肯定踏实能干,符合条件。钱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分什么你我。
他去向大哥要钱,大哥却说了一堆女方家的坏话,说娶了她就等于被拉进了火坑。他不同意这门亲事,说以后张罗个更好的。
胜利不听,以往的失败经验证明,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所以铁了心自己做主。大哥实在拗不过,才支支吾吾地说钱已经花光了。
胜利气不过,摔了两个杯子,他想给大哥几个耳光,但长兄如父,他不能下手。
大哥解释说,老丈人心脏不好要搭桥,我不出钱,你嫂子就要离婚,我,我没办法呀!
姑娘很快找了下家,婚事就这样黄了。
大嫂说,人家在外打工都能拐个媳妇回家,你咋不谈一个,哪儿姑娘不是挺多么?
胜利苦笑,姑娘多,男人更多,又不是到了女儿国,歪瓜裂枣的男人都稀罕。再说,他就想娶家里的女孩儿,在外闯荡的不老实。
(四)
胜利回家了,觉得在外漂泊没啥意思,整天上班加班,上班加班,人跟机器一样,都麻木了。电子厂,服装厂,食品厂,吊儿郎当的,最后跟了工程队,累点,但也自由点。
挣的钱自己存着,一年又一年,说媒的人却换了口风,介绍的不是残疾的就是二婚的。
胜利感到气愤和羞辱,自己有手有脚不傻不痴,凭啥不配娶正常的黄花大闺女,哪怕穷点丑点都无所谓。
二姨生气了,“你的婚事谁操心?都是我,老大不小了,给你找个伴,还挑三拣四的,先见见面再说。”
第一个因为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平时拄着拐杖,说起话来不停。胜利没心思和她聊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血肉模糊的断腿。
第二个是死了老公的女人,还正怀着孕,二姨说照过了是女孩儿。胜利说,别管是男是女,直接当爹,不行。
他打算和第三个叫小方的女孩儿结婚,其他方面都还好,就是偶尔犯精神病。就这样吧,胜利在心里说。
日子过得还可以,胜利主外她主内,不足的是两年过去了她肚子没一点动静。生孩子是必须的,不然两人过个什么劲儿。
求医之路够坎坷,神婆的偏方,老先生的中药,钱没少花,罪没少受,效果却没影儿。
二姨劝他们到省城妇儿医院去,把病根找到,才好对症下药,不能像苍蝇乱撞。说她村有个媳妇几年没生娃,就是在那儿治好了。
胜利认为二姨说的有道理,就带着小方去了。看病的人真多呀,原来生不出孩子的人这么多!可是在村里,就自家显眼。
一通检查下来,两天花的钱比之前一个月花的都多,医生说配合治疗再加点好运气,怀孕是有希望的。
瞧这话说的,跟保证药到病除的庸医差不了几两!
胜利不想治了,小方却哀求他,“再努力一把,实在不行就算了,抱养一个。”
小方很愧疚,虽然看不上胜利,但他对自己挺好的,不打不打骂,工钱上交,容忍偶然的发神经。她想回报他一个孩子。
就当是好事多磨吧,半年之后,小方怀孕了,应了医生说的,碰上了好运。
然而胜利没能接住这份好运,命运给了他希望,却又加倍收回。
小方怀孕5个多月的时候,犯了病乱跑到河边去了,要在平时也没什么,淌水玩会儿就回来了,但当时正值汛期,上游水库开闸,把她冲走了。
被找到在一个星期之后,人都不成样子了。胜利哭都哭不出来,一尸两命啊!
万念俱灰的档口,小方娘家人又来闹,说女儿没了,后半生的指望就没了,胜利得把老两口的养老钱掏出来。
这是讹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家有两个儿子,养老指望女儿?但胜利把存折和家里剩余的现金包括硬币,一块的,五毛的,跪在地上交了出去,“爸妈,所有的钱都在这儿,嫌少的话以后挣了再给,先让小方入土为安吧。”
胜利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净遗传父母的缺点,抽奖从来都是重在参与,偷懒一次碰巧被抓住重点处罚。如果只是磕磕绊绊的小事儿也就算了,还他妈来重大变故,让不让人活了!
胜利依然活着,渴了喝水,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这是本能。他似乎抛弃了思想,脑子里空空的,啥也不想,啥也不问,啥也不关心。
好些人认为他伤心过度气傻了,变呆了,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胜利觉得他们可笑,用电视里的话说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就是碰面不打招呼了,开玩笑不搭腔了,吹牛皮不奉承了,老子不愿意装孙子了!
真正关心他的只有二姨,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洗洗床单,晒晒被套,给屋子来个大扫除。
二姨生了大病,胜利前去看望。见到了病床上的二姨,胜利不禁感慨时间过得快,仿佛那个留着乌黑短发的笑吟吟地喊他吃饭的二姨还在昨天。
“你都35了,我能不成老太婆么?”
二姨即便是在病痛中,还是放不下胜利,问东问西。胜利感受到了强烈的温暖,这温暖像电流一样颤动他麻木已久的心。
知道表弟手头不宽裕,胜利出了一半手术的钱,二姨死活不让接,说自己没几年活头了,花冤枉钱干嘛。
胜利劝慰道:“手术一定得做,做了病就好了,病好了以后还得给我介绍对象呢!”
二姨真是的,玩笑话也当真,出院没多久就发动关系给张罗了一个,年纪相当,带两个儿子,老公诈骗坐牢而离婚的。
凑合着过吧,人多,热闹。不过人家不这么认为,许是好日子过惯了,落差太大,动不动就发脾气甩脸子,不让碰就算了,还不给胜利做饭,在胜利回来之前就吃完饭,碗刷了锅洗了。
孩子也喂不熟,老大上初中,生活费不少给,几乎不和胜利说话。老二淘气,跑到河边玩,胜利训了几句就告状,他妈啥也不问就打胜利,说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一段磨合之后,胜利送走了他们,一个人孤单死总比被折腾死强。
(五)
不顺利的生活教给人的道理比一帆风顺的人生更多,胜利觉得自己开悟了。如果说之前还有不甘忿恨以及叛逆,是平静下的暗流涌动,现在则是静水流深。
跟师傅的缘分是从帮忙开始的。师傅卸地砖时胜利搭了手,并帮忙运上楼,边干边聊。师傅说盖楼在户外,环境苦,当瓦工贴瓷砖在室内,要轻松很多。他留了电话给胜利,有需要可以联系。
胜利考虑了几天,觉得换个新花样也不错,就给师傅打了电话,想跟他学贴砖。
师傅人很好,几乎不会生气,教徒弟也有耐心。还帮胜利租了房子,房东就是多丽。
多丽是个自来熟,帮胜利洗衣服打扫卫生,做了好菜叫他一起吃。胜利多给房租,她硬是不收,说邻里应该相互照顾,你不是帮我换煤气修屋顶吗?
开始胜利还拘谨不好意思,随着日益的熟悉,他逐渐习惯了她的爽朗、热情和洒脱。
当他把和多丽在一起的事告诉师傅时,师傅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你不怪我吗?”胜利问。他知道师傅和多丽老公是好哥们儿。
“为啥怪你?两个单身的人作个伴,互相照顾,挺好,人总要往前看的。”
如果说二姨给了胜利母亲般的呵护,师傅就是父亲般的慈爱,是胜利平庸的半生中明亮的灯光。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二姨,二姨却给不了任何意见,只会说好啊行啊,连他是谁都忘记了。表弟说她痴呆了,脑子浑了。
胜利向多丽哭诉,多丽说,二姨操心了一辈子,脑子不好使了反倒轻松了。
不知师傅跟多丽儿子谈了些什么,总之他不反对了。
纸包不住火,大哥大嫂知道了骂他还没当爹就给人家当爷爷,胜利一笑了之,兄不如父,嫂不如母,在意他们干嘛呢?